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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卷 桂員外途窮懺悔(6)


  桂員外自得了這個異夢,心緒如狂,從京師趕回家來。只見門庭冷落,寂無一人;步入中堂,見左邊停有二柩,前設供桌,桌上有兩個牌位,明寫長男桂高,次男桂喬,心中大驚。莫非眼花麼?雙手拭眼,定睛觀看,叫聲:「苦也,苦也!」

  早驚動了宅裡,奔出三四個丫鬟、養娘出來,見了家主便道:「來得好!大娘病重,正望著哩!」急得桂遷魂不附體,一步一跌進房,直到渾家床前。兩個媳婦和女兒都守在床邊,啼啼哭哭,見了員外不暇施禮,叫公的叫爹的亂做一堆,都道:「快來看視!」桂遷才叫得一聲:「大娘!」只見渾家在枕上忽然倒插雙眼,直視其夫,道:「父親如何今日方回?」桂遷知譫語,急叫:「大娘蘇醒,我在此!」女兒、媳婦都來叫喚,那病者睜目垂淚說:「父親,我是你大兒子桂高,被萬俟總管家打死,好苦呵!」

  桂遷驚問其故,又嗚嗚咽咽的哭道:「往事休題了。冥王以我家負施氏之恩,父親曾有犬馬之誓,我兄弟兩個同母親于明日往施家投於犬胎,一產三犬,二雄者我兄弟二人,其雌犬背有肉瘤者,即母親也。父親因陽壽未終,當在明年八月中亦托生施家做犬,以踐前誓。惟妹子與施還緣分合為夫婦,獨免此難耳!」桂見言與夢合,毛骨悚然,方欲再問,氣已絕了。舉家哀慟,一面差人治辦後事。

  桂員外細叩女兒二兒致死及母病緣由,女兒答道:「自爹赴京後,二哥出外嫖賭,日費不資,私下將田莊陸續寫與萬俟總管府中,止收半價。一月前,病癆瘵身死。大哥不知賣田之情,往東莊取租,遇萬俟府中家人,與他爭競,被他毒打一頓,登時嘔血,抬回數日亦死。母親向聞爹在京中為人誆騙,終日憂鬱;又見兩位哥哥相繼而亡,痛傷難盡,望爹不歸,郁成寒熱之症。三日前疽發於背,遂昏迷不省人事,遍請醫人看治,俱說難救。天幸爹回,送了母親之終。」

  桂遷聞言,痛如刀割,延請僧眾作九晝夜功德拔罪救苦。家人連日疲倦,遺失火燭,廳房、樓房燒做一片白地,三口棺材盡為灰燼,不曾剩一塊板頭。桂遷與二媳一女僅以身免,叫天號地,喚祖呼宗,哭得眼紅喉啞,昏絕數次。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常言道:「瘦駱駝強似象。」桂員外今日雖然顛沛,還有些余房剩產,變賣得金銀若干。念二媳少年難守,送回母家,聽其改嫁。童婢或送或賣,止帶一房男女自隨,兩個養娘服事女兒。喚了船隻直至姑蘇,欲與施子續其姻好,兼有所贈。想施子如此赤貧,決然未娶,但不知漂流何所?且到彼舊居,一問便知。船到吳趨坊河下,桂遷先上岸,到施家門首一看,只見煥然一新,比往日更自齊整。

  心中有疑,這房子不知賣與何宅?收拾得恁般華美!問鄰舍家:「舊時施小舍人今在何處?」鄰舍道:「大宅裡不是!」又問道:「他這幾年家事如何?」鄰舍將施母已故,及賣房發藏始末述了一遍。「如今且喜娶得支參政家小姐,才德兼全,甚會治家,夫妻好不和順,家道日隆,比老官兒在日更不同了。」

  桂遷聽說,又喜又驚,又羞又悔。欲待把女兒與他,他已有妻了;欲待不與,又難以贖罪;欲待進吊,又恐怕他不理;若不進吊,又求見無辭。躊躇再四,乃作寓於閶門,尋相識李梅軒托其通信,願將女送施為側室。梅軒道:「此事未可造次,當引足下相見了小舍人,然後徐議之。」

  明日,李翁同桂遷造于施門。李先入,述桂生家難,並達悔過求見之情。施還不允,李翁再三相勸,施還念李翁是父輩之交,被央不過,勉強接見。桂生羞慚滿面,流汗沾衣,俯首請罪。施還問:「到此何事?」李翁代答道:「一來拜奠令先堂,二來求釋罪于門下。」施還冷笑道:「謝固不必,奠亦不勞!」李翁道:「古人雲:『禮至不爭。』桂先兒好意拜奠,休得固辭。」施還不得已,命蒼頭開了祠堂,桂遷陳設祭禮,下拜方畢,忽然有三隻黑犬,從宅內出來,環繞桂遷,銜衣號叫,若有所言。其一犬背上果有肉瘤隱起,乃孫大嫂轉生,餘二犬乃其子也。桂遷思憶前夢,及渾家病中之言,輪回果報,確然不爽,哭倒在地。

  施還不知變犬之事,但見其哀痛,以為懊悔前非,不覺感動,乃徹奠留款,詞氣稍和。桂遷見施子舊憾釋然,遂以往日曾與小女約婚為言。施還即變色入內,不復出來。桂遷返寓所與女兒談三犬之異,父女悲慟。早知今日都成犬,卻悔當初不做人!次日,桂遷拉李翁再往,施還託病不出。一連去候四次,終不相見。

  桂遷計窮,只得請李翁到寓,將京中所夢,及渾家病中之言,始末備述,就喚女兒出來相見了。指道:「此女自出痘時便與施氏有約,如今悔之無及!然冥數已定,吾豈敢違!況我妻男並喪,無家可奔,倘得收吾女為婢妾,吾身雜童僕,終身力作,以免犬報,吾願畢矣!」說罷,涕淚交下。李翁憐憫其情,述于施還,勸之甚力。

  施還道:「我昔貧困時仗岳父周旋,畢姻後又賴吾妻綜理家政,吾安能負之更娶他人乎?且吾母懷恨身亡,此吾之仇家也,若與為姻眷,九泉之下何以慰吾母!此事斷不可題起!」李翁道:「令岳翁詩禮世家,令閫必閑內則,以情告之,想無難色。況此女賢孝,昨聞祠堂三犬之異,徹夜悲啼,思以身贖母罪。取過門來,又是令閫一幫手,令先堂泉下聞之,必然歡喜。古人不念舊惡,絕人不欲已甚,郎君試與令岳翁商之!」施還方欲再卻,忽支參政自內而出,道:「賢婿不必固辭,吾已備細聞之矣。此美事,吾女亦已樂從,即煩李翁作伐可也……」言未畢,支氏已收拾金珠幣帛之類,教丫鬟、養娘送出以為聘資。李翁傳命說合,擇日過門。當初桂生欺負施家,不肯應允親事,誰知如今不為妻反為妾,雖是女孩兒命薄,也是桂生欺心的現報。分明是: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那桂女性格溫柔,能得支氏的歡喜,一妻一妾甚說得著。桂遷罄囊所有,造佛堂三間,朝夕佞佛持齋,養三犬於佛堂之內。桂女又每夜燒香為母兄懺悔。如此年餘,忽夢母兄來辭:「幸仗佛力,已脫離罪業矣!」早起桂老來報,夜來三犬,一時俱死。桂女脫簪珥買地葬之,至今閶門城外有三犬塚。桂老逾年竟無恙,乃持齋悔罪之力。

  卻說施還虧妻妾主持家事,專意讀書,鄉榜高中。桂老相伴至京,適值尤滑稽為親軍指揮使,受賕枉法,被言官所劾,拿送法司究問。途遇桂遷,悲慚伏地,自陳昔年欺誑之罪。其妻子跟隨于後,向桂老叩頭求助。桂遷慈心忽動,身邊帶有數金,悉以相贈。尤生叩謝道:「今生無及,待來生為犬馬相報!」桂老歎息而去。後聞尤生受刑不過,竟死於獄中,桂遷益信善惡果報,分毫不爽,堅心辦道。

  是年,施還及第為官,妻妾隨任,各生二子。桂遷養老于施家。至今施支二姓,子孫蕃衍,為東吳名族。有詩為證:

  桂遷悔過身無恙,施濟行仁嗣果昌。
  奉勸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負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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