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典文學 > 警世通言 | 上頁 下頁
第九卷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2)


  天子乃召白問之。李白奏道:「臣啟陛下,此事不勞聖慮,來日宣番使入朝,臣當面回答番書,與他一般字跡,書中言語,羞辱番家,須要番國可毒拱手來降。」天子問:「可毒何人也?」李白奏道:「渤海風俗,稱其王曰可毒,猶回紇稱可汗,吐番稱讚普,六詔稱詔,訶陵稱悉莫威,各從其俗。」天子見其應對不窮,聖心大悅,即日拜為翰林學士。遂設宴于金鸞殿,宮商迭奏,琴瑟喧闐,嬪妃進酒,彩女傳杯。禦音傳示:「李卿,可開懷暢飲,休拘禮法。」李白儘量而飲,不覺酒濃身軟。天子令內官扶于殿側安寢。

  次日五鼓,天子升殿。淨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李白宿酲猶未醒,內官催促進朝。百官朝見已畢,天子召李白上殿,見其面尚帶酒容,兩眼兀自有朦朧之意。天子分付內侍,教禦廚中造三分醒酒酸魚羹來。須臾,內侍將金盤捧到魚羹一碗。天子見羹氣太熱,御手取牙箸調之良久,賜與李學士。李白跪而食之,頓覺爽快。是時百官見天子恩幸李白,且驚且喜,驚者怪其破格,喜者喜其得人。惟楊國忠、高力士愀然有不樂之色。聖旨宣番使入朝,番使山呼見聖已畢。李白紫衣紗帽,飄飄然有神仙淩雲之態,手捧番書立於左側柱下,朗聲而讀,一字無差,番使大駭。李白道:「小邦失禮,聖上洪度如天,置而不較,有詔批答,汝宜靜聽!」番官戰戰兢兢,跪於階下。

  天子命設七寶床於御座之傍,取于闐白玉硯,象管兔毫筆,獨草龍香墨,五色金花箋,排列停當,賜李白近禦榻前,坐錦墩草詔。李白奏道:「臣靴不淨,有汙前席,望皇上寬恩,賜臣脫靴結襪而登。」天子准奏,命一小內侍:「與李學士脫靴。」李白又奏道:「臣有一言,乞陛下赦臣狂妄,臣方敢奏。」天子道:「任卿失言,朕亦不罪。」李白奏道:「臣前入試春闈,被楊太師批落,高太尉趕逐,今日見二人押班,臣之神氣不旺。乞玉音分付楊國忠與臣捧硯磨墨,高力士與臣脫靴結襪,臣意氣始得自豪。舉筆草詔,口代天言,方可不辱群命。」

  天子用人之際,恐拂其意,只得傳旨,教楊國忠捧硯,高力士脫靴。二人心裡暗暗自揣,前日科場中輕薄了他,「這樣書生,只好與我磨墨脫靴。」今日恃了天子一時寵倖,就來還話,報復前仇。出於無奈,不敢違背聖旨,正是敢怒而不敢言。常言道:冤家不可結,結了無休歇。侮人還自侮,說人還自說。

  李白此時昂昂得意,躧襪登褥,坐於錦墩。楊國忠磨得墨濃,捧硯侍立。論來爵位不同,怎麼李學士坐了,楊太師到侍立?因李白口代天言,天子寵以殊禮;楊太師奉旨磨墨,不曾賜坐,只得侍立。李白左手將須一拂,右手舉起中山兔穎,向五花箋上,手不停揮,須臾,草就嚇蠻書。字畫齊整,並無差落,獻于龍案之上。天子看了大驚,都是照樣番書,一字不識。傳與百官看了,各各駭然。天子命李白誦之。

  李白就御座前朗誦一遍:「大唐開元皇帝詔諭渤海可毒:自昔石卵不敵,蛇龍不鬥。本朝應運開天,撫有四海,將勇卒精,甲堅兵銳。頡利背盟而被擒,弄贊鑄鵝而納誓;新羅奏織錦之頌,天竺致能言之鳥,波斯獻捕鼠之蛇,拂菻進曳馬之狗;白鸚鵡來自訶陵,夜光珠貢于林邑;骨利幹有名馬之納,泥婆羅有良酢之獻。無非畏威懷德,買靜求安。高麗拒命,天討再加,傳世九百,一朝殄滅,豈非逆天之咎徵,衡大之明鑒與!況爾海外小邦,高麗附國,比之中國,不過一郡,士馬芻糧,萬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鵝驕不遜,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頡利之俘,國為高麗之續。方今聖度汪洋,恕爾狂悖,急宜悔禍,勤修歲事,毋取誅僇,為四夷笑。爾其三思哉!故諭。」

  天子聞之大喜,再命李白對番官面宣一通,然後用寶入函。李白仍叫高太尉著靴,方才下殿,喚番官聽詔。李白重讀一遍,讀得聲韻鏗鏘,番使不敢則聲,面如土色,不免山呼拜舞辭朝。賀內翰送出都門,番官私問道:「适才讀詔者何人?」內翰道:「姓李名白,官拜翰林學士。」番使道:「多大的官,使太師捧硯,太尉脫靴?」內翰道:「太師大臣,太尉親臣,不過人間之極貴。那李學士乃天上神仙下降,贊助天朝,更有何人可及!」番使點頭而別,歸至本國,與國王述之。國王看了國書,大驚,與國人商議,天朝有神仙贊助,如何敵得,寫了降表,願年年進貢,歲歲來朝。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卻說天子深敬李白,欲重加官職。李白啟奏:「臣不願受職,願得逍遙散誕,供奉御前,如漢東方朔故事。」天子道:「卿既不受職,朕所有黃金白璧,奇珍異寶,惟卿所好。」李白奏道:「臣不願受金玉,願得從陛下游幸,日飲美酒三千觴,足矣!」天子知李白清高,不忍相強。從此時時賜宴,留宿于金鸞殿中,訪以政事,恩幸日隆。

  一日,李白乘馬遊長安街,忽聽得鑼鼓齊鳴,見一簇刀斧手,擁著一輛囚車行來。白停驂問之,乃是並州解到失機將官,今押赴東市處斬。那囚車中,囚著個美丈夫,生得甚是英偉,叩其姓名,聲如洪鐘,答道:「姓郭名子儀。」

  李白相他容貌非凡,他日必為國家柱石,遂喝住刀斧手:「待我親往駕前保奏。」眾人知是李謫仙學士,御手調羹的,誰敢不依。李白當時回馬,直叩宮門,求見天子,討了一道赦敕,親往東市開讀,打開囚車,放出子儀,許他帶罪立功。子儀拜謝李白活命之恩,異日銜環結草,不敢忘報。此事閣過不題。

  是時,宮中最重木芍藥,是揚州貢來的。如今叫做牡丹花,唐時謂之木芍藥。宮中種得四本,開出四樣顏色。那四樣?大紅、深紫、淺紅、通白。玄宗天子移植于沉香亭前,與楊貴妃娘娘賞玩,詔梨園子弟奏樂。天子道:「對妃子,賞名花,新花安用舊曲?」遽命梨園長李龜年召李學士入宮。有內侍說道:「李學士往長安市上酒肆中去了。」

  龜年不往九街,不走三市,一徑尋到長安市去。只聽得一個大酒樓上,有人歌雲:「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李龜年道:「這歌的不是李學士是誰?」大踏步上樓梯來,只見李白獨佔一個小小座頭,桌上花瓶內供一枝碧桃花,獨自對花而酌,已吃得酩酊大醉,手執巨觥,兀自不放。龜年上前道:「聖上在沉香亭宣召學士,快去!」眾酒客聞得有聖旨,一時驚駭,都站起來閑看。李白全然不理,張開醉眼,向龜年念一句陶淵明的詩,道是:「我醉欲眠君且去。」念了這句詩,就瞑然欲睡。

  李龜年也有三分主意,向樓窗往下一招,七八個從者,一齊上樓,不由分說,手忙腳亂,抬李學士到于門前,上了玉花驄,眾人左扶右持,龜年策馬在後相隨,直跑到五鳳樓前。天子又遣內侍來催促了,敕賜走馬入宮。龜年遂不扶李白下馬,同內侍幫扶,直至後宮,過了興慶池,來到沉香亭。天子見李白在馬上雙眸緊閉,兀自未醒,命內侍鋪紫氍毹於亭側,扶白下馬少臥。親往省視,見白口流涎沫,天子親以龍袖拭之。貴妃奏道:「妾聞冷水沃面,可以解酲。」乃命內侍汲興慶池水,使宮女含而噴之。白夢中驚醒,見御駕,大驚,俯伏道:「臣該萬死!臣乃酒中之仙,幸陛下恕臣!」天子御手攙起道:「今日同妃子賞名花,不可無新詞,所以召卿,可作《清平調》三章。」

  李龜年取金花箋授白,白帶醉一揮,立成三首。

  其一曰:「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其二曰:「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曰:「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天子覽詞,稱美不已:「似此天才,豈不壓倒翰林院許多學士。」即命龜年按調而歌,梨園眾子弟絲竹並進,天子自吹玉笛以和之。歌畢,貴妃斂繡巾,再拜稱謝。天子道:「莫謝朕,可謝學士也!」貴妃持玻璃七寶杯,親酌西涼葡萄酒,命宮女賜李學士飲。天子敕賜李白遍游內苑,令內侍以美酒隨後,恣其酣飲。自是宮中內宴,李白每每被召,連貴妃亦愛而重之。

  高力士深恨脫靴之事,無可奈何。一日,貴妃重吟前所制《清平調》三首,倚欄嘆羨。高力士見四下無人,乘間奏道:「奴婢初意娘娘聞李白此詞,怨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貴妃道:「有何可怨?」力士奏道:「『可憐飛燕倚新妝』,那飛燕姓趙,乃西漢成帝之後。則今畫圖中,畫著一個武士,手托金盤,盤中有一女子,舉袖而舞,那個便是趙飛燕。生得腰肢細軟,行步輕盈,若人手執花枝顫顫然,成帝龐幸無比。誰知飛燕私與燕赤鳳相通,匿於複壁之中,成帝入宮,聞壁衣內有人咳嗽聲,搜得赤鳳殺之。欲廢趙後,賴其妹合德力救而止,遂終身不入正宮。今日李白以飛燕比娘娘,此乃謗毀之語,娘娘何不熟思?」

  原來貴妃那時以胡人安祿山為養子,出入宮禁,與之私通,滿宮皆知,只瞞得玄宗一人。

  高力士說飛燕一事,正刺其心。貴妃於是心下懷恨,每于天子前說李白輕狂使酒,無人臣之禮。天子見貴妃不樂李白,遂不召他內宴,亦不留宿殿中。李白情知被高力士中傷,天子存疏遠之意,屢次告辭求去,天子不允。乃益縱酒自廢,與賀知章、李適之、汝陽王璡、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為酒友,時人呼為飲中八仙。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