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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撲天雕兩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前有武松殺姦夫淫婦一篇,此又有石秀殺姦夫淫婦一篇,若是者班乎?

  曰:不同也。夫金蓮之淫,乃敢至於殺武大,此其惡貫盈矣,不破胸取心,實不足以蔽厥辜也。若巧雲,淫誠有之,未必至於殺楊雄也。坐巧雲以他日必殺傷雄之罪,此自石秀之言,而未必遂服巧雲之心也。且武松之于金蓮也,武大已死,則武松不得不問,此實武松萬不得已而出於此。若武大固在,武松不得而殺金蓮者,法也。今石秀之於巧雲,既去則亦已矣,以姓石之人,而殺姓楊之人之妻,此何法也?總之,武松之殺二人,全是為見報仇,而己曾不與焉;若石秀之殺四人,不過為己明冤而已,並與楊雄無與也。觀巧雲所以汙石秀者,亦即前日金蓮所以汙武松者。乃武松以親嫂之嫌疑,而落落然受之,曾不置辯,而天下後世,亦無不共明其如冰如玉也者。若石秀,則務必辯之;背後辨之,又必當面辯之,迎兒辯之,又必巧雲辨之,務令楊雄深有以信其如冰如玉而後已。嗚呼!豈真天下之大,另又有此一種才刻狠毒之惡物歟?吾獨怪耐庵以一手搦一筆,而既寫一武松,又寫一石秀。嗚呼,又何奇也!」


  話說當時楊雄扶起那人來叫與石秀相見。石秀便問道:「這位兄弟是誰?」楊雄道:「這個兄弟,姓杜,名興,祖貫是中山府人氏。因為面顏生得粗莽,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臉兒。上年間,做買賣,來到薊州,因一口氣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吃官司監在薊州府裡,楊雄見他說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維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會。」杜興便問道:「恩人為何公事來到這裡?」楊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薊州殺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個來的火伴時遷偷了他店裡報曉雞吃,一時與店小二鬧將起來,性起,把他店裡都燒了。我三個連夜逃走,不提防背後趕來。我兄弟兩個搠翻了他幾個,不想亂草中間舒出兩把撓鉤,把時遷搭了去。我兩個亂撞到此。正要問路,不想遇見賢弟。」杜興道:「恩人不要慌。我叫放時遷還你。」楊雄道:「賢弟少坐,同飲一杯。」三人坐下,當下飲酒。杜興便道:「小弟自從離了薊州,多得恩人的恩惠;來到這裡,感承此間一個大官人見愛,收錄小弟在家中做個主管,每日撥萬論千盡託付與杜興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鄉去。」楊雄道:「這大官人是誰?」杜興道:「此間獨龍岡前面有三座山岡,列著三個村坊;中間是祝家莊,西邊是扈家莊,東邊是李家莊。這三處莊上,三村裡算來總有一二萬軍馬人家。惟有祝家莊最是豪傑。為頭家長喚做祝朝奉,有三個兒子名為祝氏三傑;長子祝龍,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有一個教師,喚做鐵棒欒廷玉,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可惜此人。」莊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莊客。西邊那個扈家莊,莊主扈太公,有個兒子,喚做飛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個女兒最英雄,名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雙刀,馬上如法了得。這裡東村上卻是杜興的主人,姓李名應,「不說出綽號,留與下楊雄作問,甚好。」能使一條渾鐵點鋼槍,背藏飛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沒。這三村結下生死誓願,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遞相救應。惟恐梁山泊好漢過來借糧,因此三村準備下抵敵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莊上見了李大官人,求書去搭救時遷。」楊雄又問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喚撲天雕的李應?」杜興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只聽得獨龍岡有個撲天雕李應是好漢,原來在這裡。「好。」多聞他真個了得,是好男子,我們去走一遭。」楊雄便喚酒保計算酒錢。三個離了村店。便引 楊雄、石秀來到李家莊上。楊雄看時,真個好大莊院。外面周回一遭闊港;粉牆傍岸,有數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樹;門外一座吊橋接著莊門;入得門,來到廳前,兩邊有二十餘座槍架,明晃晃的都插滿軍器。杜興道:「兩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報知,請大官人出來相見。」

  杜興入去不多時,只見李應從裡面出來。杜興引楊雄、石秀上廳拜見。李應連忙答禮,便教上廳請坐。楊雄、石秀再三謙讓,方才坐了。李應便教取酒來且相待。 楊雄、石秀兩個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書與祝家莊來救時遷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應教請門館先生來商議,修了一封書緘,「看他先用代筆書,便令無層折處,生出層折。」填寫名諱,使個圖書印記,「又細。」便差一個副主管齎了,「先差副主管,亦于無層折處生層折也。」備一匹快馬,去到那祝家莊,取這個人來。那副主管領了東人書劄,上馬去了。楊雄、石秀拜謝罷。「一謝。○寫出許多謝,令下文便於變羞成怒。」李應道:「二位壯士放心。小人書去,便當放來。」「寫他兩番托意,亦令下文便羞成怒也。」楊雄、石秀又謝了。「又謝。」李應道:「且請去後堂,少敘三杯等待。」「看他說得便極。」兩個隨進裡面,就具早膳相待。飯罷,「一。」吃了茶,「二。」李應問些槍法;見楊雄 、石秀說得有理,心中甚喜。「三。」

  已牌時分,「四。○疊寫四句,見去得甚久。」那個副主管回來。李應喚到後堂,問道:「去取的這人在那裡?」「看他說得如此便極。」主管答道:「小人親見朝奉下了書,倒有放還之心,後來走出祝氏三傑,反焦躁起來,書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應失驚道:「他和我三家村裡結生死之交,書到便當依允。如何恁地起來?必是你說得不好,以致如此!「總寫李應非意所料,以便下文變羞成怒也。」——杜主管,你須自去走一遭,「副主管換正主管。○上先寫書,次寫主管;此卻先寫主管,次寫書,筆法變換。」親見祝朝奉,說個仔細緣 由。」杜興道:「小人願去。只求東人親筆書緘,「代筆書柬換親筆書柬。」到那裡方才肯放。」李應道:「說得是。」急取一幅花箋紙來,李應親自寫了書劄,封皮面上,使一個諱字圖書,「又細。」把與杜興接了。後槽牽過一匹快馬,備上鞍轡,拿了鞭子,便出莊門,上馬加鞭,奔祝家莊去了。李應道:「二位放心,我這親筆書去,少刻定當放還。」「又寫托意。」楊雄、石秀深謝了。「深謝,總令下文李應不堪。」留在後堂,飲酒等待。「只是便極。」

  看看天色待晚,「前寫去久,用四句;此寫去久,只用一句,法都變換。」不見杜興回來。李應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見莊客報道:「杜主管回來了。」李應便道:「幾個人回來?」「看他只是非意所料,妙極。」莊客道:「只是主管獨自一個跑將回來。」李應搖著頭道:「卻又作怪!往常這廝不是這等兜搭,今日緣何恁地?」走出前廳。楊雄、石秀都跟出來。只見杜興下了馬,入得莊門,見他模樣,氣得紫漲了面皮,諮牙露嘴,半晌說不得話。「前店中初遇時卻不寫,忽於此處畫出一個鬼臉來,妙筆。」李應道:「你且言備細緣故,怎麼地來?」杜興氣定了,方道:「畫出。」「小人齎了東人書劄,到他那裡第三重門下,好遇見祝龍,祝虎,祝彪弟兄三個坐在那裡。小人聲了三個喏。「杜興盡禮。」祝彪喝道:「一路雖兼寫三祝,而獨顯祝彪。○甫聲喏,未開口,兜頭便喝,極寫祝彪無禮。」『你又來則麼?』小人躬身稟道:「盡禮。」『東人有書在此,拜上。』祝彪那廝變了臉,罵道:「極寫祝彪無禮。」『你那主人恁地不曉人事!早晌使個潑男女來這裡下書,要討那個梁山泊賊人時遷!如今我正要解上州裡去,又來怎地?』小人說道:『這個時遷不是梁山泊夥內人數;他是自薊州來的客人,要投見敝莊東人。不想誤燒了官人店屋,明日東人自當依舊蓋還。「極善辭令,不是說得不好。」萬望俯看薄面,高貴手,寬恕,寬恕。』祝家三個都叫道:「雖獨寫祝彪,亦有時兼寫三祝,便錯落之極。」『不還!不還!』小人又道:『官人請看,東人親筆書劄在此。』祝彪那接過書去,也不拆開來看,就手扯得粉碎,「極其無禮。」喝叫把小人直叉出莊門。「極其無禮。」祝彪、祝虎發話道:「又置祝龍,單兼祝虎,錯落之極。」『休要惹老爺性發!把你那......』「言把你那他應捉來,也解去也,卻不好唐突主人名字,忽然就把你那三個字下收住,下又另自盡一句禮,然後重說出來,妙筆出神入化。」——小人本不敢盡言,實被那三個畜生無禮,「盡一句禮,然後重說。」說,『把你那李「重說卻又因氣極,又說不出,只說得一李字,筆筆出神入妙。」......李應捉來,也做梁山泊強寇解了去!』「疊一李字,便活畫出氣極後,說不出話來時。」又喝叫莊客原拿了小人,「先說直叉出,又說原拿了,無禮之極,真不可耐矣。」被小人飛馬走了。於路上氣死小人!叵耐那廝,枉與他許多年結生死之交,今日全無些仁義!」「又找兩句,激出李應。」

  李應聽罷,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舉三千丈,按捺不下,大呼:「莊客!快備我那馬來!」楊雄、石秀諫道:「大官人息怒。休為小人們便壞了貴處義氣。」李應那裡肯聽,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前後獸面掩心,掩一領大紅袍,背胯邊插著飛刀五把,拿了點鋼槍,戴上鳳翅盔,出到莊前,點起三百悍勇莊客,「畫出李應。」杜興也披一副甲,持把槍上馬,「畫出杜興。」帶領二十餘騎馬軍。楊雄 、石秀也抓紮起,挺著樸刀,跟著李應的馬,「畫出楊雄、石秀。○畫李就是個大官人,畫杜興是個主管,畫楊雄、石秀是個客人,各各不同。」逕奔祝家莊來。日漸銜山時分,早到獨龍岡前,便將人馬排開。原來祝家莊又蓋得好;占著這座獨龍山岡,四下一遭闊港,那莊正造在岡上,有三層城牆,都是頑石壘砌的,約高二丈;前後兩座莊門,兩條吊橋;牆裡四邊都蓋窩鋪,四下裡遍插著刀軍器;門樓上排著戰鼓銅鑼。

  李應勒馬在莊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譭謗老爺!」只見莊門開處,擁出五六十騎馬來。當先一騎似火炭赤的馬上坐著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李應指著大罵道:「你這廝口邊奶腥未退,頭上胎髮猶存!你爺與我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共意,保護村坊!你家有事情,要取人時,早來早放;要取物件,無有不奉!我今一個平人,二次付書來討,你如何扯了我的書劄,恥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雖和你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協意,共捉梁山泊反賊,掃清山寨!你如何結連反賊,意在謀叛?」李應喝道:「你說他是梁山泊甚人?你這廝卻冤平人做賊,當得何罪?」祝彪道:「賊人時遷已自招了,你休要在這裡胡說亂道!摭掩不過!你去便去!不去時,連你捉了也做賊人解送!」「寫祝彪無禮之極」李應大怒,拍坐下馬,挺手中槍,便奔祝彪。祝彪縱馬去戰李應。兩個就獨龍岡前,一來一往,一下一下,鬥了十七八合。祝彪戰李應不過,撥回馬便走。「極寫祝彪能。」李應縱馬趕將去。祝彪把槍橫擔在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較親,背翻身一箭。「極寫祝彪能。」李應急躲時,臂上早著。李應翻筋斗墜下馬來。祝彪便勒馬來搶人。「極寫祝彪能。」楊雄、石秀見了,大喝一聲,挺兩把朴刀直奔祝彪馬前殺將來。祝彪抵當不住,急勒回馬便走;「極寫祝彪能。○寫祝彪不止是梟勇,直是靈利之極。」早被楊雄一樸刀戳在馬後股上;「此是特寫楊雄。」那馬負疼,壁直立起來,險些兒把祝彪掀在馬下;「寫祝、李皆輸贏相當,正好。」得隨從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來。「只須如此,收煞得正好。」楊雄 、石秀見了,自思又無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趕。「只須如此,收煞得正好。」杜興早自把李應救起上馬先去了。「等楊雄、石秀退回,然後救李應,幾不成語矣。楊雄、石秀自殺奔祝彪,杜興自救李應,極忙亂事,寫得極清出;極兜搭事,寫得極輕捷,妙筆。」楊雄、石秀跟了眾莊客也走了。「也走了上,加跟了眾莊客五字,便藏下後文無數奇情。」祝家莊人馬趕了二三裡路,見天色晚來,也自回去了。「只須須如此。」

  杜興扶著李應,回到莊前,下了馬,同入後堂坐定,宅眷都出來看視,「是個大官人。」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是個大官人。」便把金瘡藥敷了瘡口,連夜在後堂商議。楊雄、石秀與杜興說道:「既是大官人被那廝無禮,又中了箭,時遷亦不能彀出來,都是我等連累大官人了。我弟兄兩個只得上梁山泊去懇告晁,宋二公並眾頭領來與大官人報仇,就救時遷。」因辭謝了李應。李應道:「非是我不用心,實出無奈,兩位壯士只得休怪。」叫杜興取些金銀相贈。 楊雄、石秀那裡肯受。李應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卻。」兩個方才收受,拜辭了李應。杜興送出村口,指與大路。「極似親筆,卻都為後文藏下奇情。」杜興作別了,自回李家莊,不在話下。

  且說楊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來,早望見遠遠一處新造的酒店,「映出。○一是新設三座,而一座亦不出現,是猶無設也。一是姓石人來,而不用姓石人接,是為無文也。」那酒旗兒直挑出來。兩個到店裡買些酒吃,就問路程。這酒店是梁山泊新添設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兩石相接,文隨手起。」兩個一面吃酒,一頭動問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見他兩個非常,便來答應道:「你兩位客人從那裡來?要問上山去怎地?」楊雄道:「我們從薊州來。」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麼?」「問得繡錯,若定向石秀問石秀,即是呆筆死墨,更有何妙。」楊雄道:「我乃是楊雄。這個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認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薊州回來,多曾稱說兄長,「繳還戴宗。」聞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三個禮罷,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隨即叫酒保置辦分例酒來相待,「須知此是第一番分例酒。」推開後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響箭。共見對港蘆葦叢中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須知此又另一水亭,另一對港,另一張弓,另一嘍囉,另一划船也。」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鴨嘴灘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報知,早見戴宗、楊林下山來迎接。「回翔盤舞。」俱各禮罷,一同上至大寨裡。

  眾頭領知道有好漢上山,都來聚會大寨坐下。戴宗、楊林引楊雄、石秀上廳參見晁蓋、宋江並眾頭領,相見已罷,晁蓋細問兩個蹤跡。楊雄、石秀把本身武藝投托入夥先說了。眾人大喜,讓位而坐。楊雄漸漸說道:「有個來投托大寨同入夥的時遷,不合偷了祝家店裡報曉雞,一時爭鬧起來,石秀放火,燒了他店屋,時遷被捉。李應二次修書去討,怎當祝家三子堅執不放,誓要捉山寨裡好漢,且又千般辱駡。叵耐那十分無禮!」

  不說萬事皆休;才然說罷,晁蓋大怒,喝叫:「孩兒們!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來!」「此等波搩,非為鋪張山寨忠義,乃所以翻跌出宋江問罪之師也。脫無此一番,而便輕舉妄動三打祝家,恐類兒戲,故不得已而生此也。」宋江慌忙道:「哥哥息怒。兩個壯士不遠千里來此協助,如何卻要斬他?」晁蓋道:「俺梁山泊好漢自從夥並王倫之後,便以忠義為主,全施恩德於民,一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銳氣。新舊上山的兄弟們各各都有豪傑的光彩。「晁蓋語,讀之想出其生平。」這廝兩個把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吃,「其類至多。」因此連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斬了這兩個,將這屍首級去那裡號令。我親領軍馬去洗蕩那個村坊,不要輸了銳氣!孩兒們!快斬了報來!」「又饒一句,風稜四起。」宋江勸住道:「不然。哥哥不聽這兩位賢弟所說,那個鼓上蚤時遷,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廝來?豈是這二位賢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聽得有人說,祝家莊那要和俺山寨對敵了。「自補一句,妙筆。」哥哥權且息怒。即日山寨人馬數多,錢糧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尋他,那廝倒來吹毛求疵,因此正好乘勢去拿那廝。若打得此莊,倒有三五年糧食。非是我們生事害他,其實那廝無禮!「再三申說此句,妙。」只是哥哥山寨之主,豈可輕動?「自此以下,凡寫梁山興師建功,宋江悉不許晁蓋下山。」小可不才,親領一支軍馬,啟請幾位賢弟們下山去打祝家莊。若不洗蕩得那個村坊,誓不還山;一是山寨不折了銳氣;「好。」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好好。」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好好。」四者,就請李應上山入夥。」「好好。」吳學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寧可斬了兄弟,不可絕了賢路。」「回翔盤舞。」眾頭領力勸,晁蓋方才免了二人。楊雄、石秀也自謝罪。宋江撫諭道:「晁蓋、宋江,各寫得好,真乃恩威並著矣。」「賢弟休生異心。此是山寨號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過犯,「妙論。」也須斬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鐵面孔目裴宣做軍政司,賞功罰罪,已有定例。「就上文新立規制中,忽抽出一石勇,忽抽出一裴宣,便表得眾多豪傑,各各用命,非尸位素餐而已。○此等插帶,真是才子。」賢弟只得恕罪,恕罪。」楊雄、石秀謝罷,謝罪已了,晁蓋叫去坐在楊林之下。山寨裡都喚小嘍囉來參賀新頭領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撥定兩所房屋教楊雄、石秀安歇,每人撥十個小嘍囉伏侍。

  當晚席散,次日再備筵席會聚,商量議事。宋江教喚鐵面孔目裴宣計較下山人數,「好。」啟請諸位頭領同宋江去打祝家莊,定要洗蕩了那個村坊。商量已定,除晁蓋頭領鎮守山寨不動外,「一寨之尊,寫得好。」留下吳學究、劉唐並阮家三弟兄呂方,郭盛護持大寨。「根本重地,寫得好。」原撥定守灘守關守酒店有職事人員俱各不動。「各有專司舊令,不許調遣,寫得好。」又撥新到頭領孟康管造船只,頂替馬麟監督戰船。「補署新到頭領,寫得好。○將打祝家莊,卻先寫許多不打祝家莊者,如此文字,雖在史記,不可多得。」寫下告示,將下山打祝家莊頭領分作兩起:頭一撥宋江、花榮、李俊、穆弘、李逵、楊雄、石秀、黃信、歐鵬、楊林帶領三千小嘍囉,三百馬軍,被掛已了,下山前進。「前軍寫得好。」第二撥便是林沖、秦明、戴宗、張橫、張順、馬麟、鄧飛、王矮虎、白勝也帶三千小嘍囉,三百馬軍,隨後接應。「後軍寫得好。」再著金沙灘鴨嘴灘二小寨,只教宋萬、鄭天壽把守,就行接應糧草。「軍行糧接,寫得好。○以上數段,豈真寫山泊號令哉,亦所謂寓言十九,意在諷諫也。」晁蓋送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說宋江並眾頭領逕奔祝家莊來,于路無路,早來到獨龍岡前。尚有一裡多路,前軍下了寨柵。宋江在中軍帳裡坐下,「此一句止為前軍射定寨腳,後軍猶未到。」便和花榮商議道:「我聽得說,祝家莊裡路徑甚雜,未可進兵。且先使兩個人去探聽路途曲折;知得順逆路程,卻才進兵,與他對敵。」李逵便道:「看他並不審己量方,便插一句,絕倒。」「哥哥,兄弟閑了多時。不曾殺得一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陣沖敵,用著你先去;這是做細作的勾當,用你不著。」李逵笑道:「量這個鳥莊,何須哥哥費力!只兄弟自帶三二百個孩兒們殺將去,把這個鳥莊上人都砍了!何須要人先去打聽!」宋江喝道:「你這廝休胡說!且一壁廂去,叫你便來!」李逵走開去了,自說道:「打死幾個蒼蠅,也何須大驚小怪!」宋江便喚石秀來,說道:「兄弟曾到彼處,可和楊林走一遭。」「舊頭領都已出色,故令新到者立功,此行文生熟停勻之法。○要知宋江點將,都是耐庵點將,則為善讀書人矣。」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許多人馬到這裡,他莊上如何不堤備;我們扮作甚麼樣人入去好?」楊林便道:「我自打扮瞭解魔的法師去,身邊藏了短刀,手裡擎著法環,于路搖將入去。你只聽我法環響,不要離了我前後。」石秀道:「我在薊州,原曾賣柴,我只是挑一擔柴進去賣便了。身邊藏了暗器,有些緩急,匾擔也用得著。」楊林道:「好,好;我和你計較了,今夜打點,五更起來便行。」

  到得明日,石秀挑著柴先入去。行不到二十來裡,只見路徑曲折多雜,四下裡灣環相似;樹木叢密,難認路頭。石秀便歇下柴擔不走。「是石秀,此等處,一山泊人都不及也。」聽得背後法環響得漸近,石秀看時,是楊林頭戴一個破笠子,身穿一領舊法衣,手裡擎著法環,于路搖將進來。「楊林卻從石秀眼中看出。○實敘石秀,虛帶楊林,妙筆。」石秀見沒人,叫住楊林,說道:「此處路徑灣雜,不知那裡是我前日跟隨李應來時的路。「文情翔舞。」天色已晚,他們眾人爛熟奔走,正看不仔細。」「又自破解一句。」楊林道:「不要管他路徑曲直,只顧揀大路走便了。」「錯也。」石秀又挑了柴,只顧望大路便走,見前面一村人家,數處酒店肉店。石秀挑著柴,便望酒店門前歇了。只見各店內都把刀槍插在門前;每人身上穿一領黃背心,寫個大「祝」字;往來的人亦各如此。「祝家號令,亦從石秀眼中看出。」石秀見了,便看著一個年老的人,唱個喏,「是石秀。」拜揖道:「丈人,請問此間是何風俗?為甚都把刀槍插在當門?」「問得好,又精細。」那老人道:「你是那裡來的客人?原來不知,只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東販棗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因此擔柴來這裡賣。不知此間鄉俗地理。」老人道:「只可快走,別處躲避。這裡早晚要大廝殺也!」石秀道:「此間這等好村坊去處,恁地了大廝殺?」「問得好。」老人道:「客人,你敢真個不知?我說與你;俺這裡喚做祝家村。岡上便是祝朝奉衙裡。如今惡了梁山泊好漢,見今引領軍馬在村口,要來廝殺;怕我這村路雜,未敢入來,見今駐在外面,如今祝家莊上行號令下來;每戶人家要我們精壯後生準備著。但有令傳來,便要去策應。」石秀道:「丈人村中總有多少人家?」「問得精細。」老人道:「只我這祝家村,也有一二萬人家。東西還有兩村人接應:東村喚做撲天雕李應李大官人;西村喚扈太公莊,有個女兒,喚做扈三娘,綽號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卻怕梁山泊做甚麼?」那老人道:「便是我們初來時,不知路的,也要吃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來要吃捉了?」「問得緊。」老人道:「我這裡的路,有舊人說道:『好個祝家莊,盡是盤陀路!容易入得來,只是出不去!』」石秀聽罷,便哭起來,撲翻身便拜;「是石秀,機警之極。」向那老人道:「小人是個江湖上折了本錢歸鄉不得的人!「妙絕,是石秀方說得出,能令老人下淚也。」或賣了柴出去,撞見廝殺,走不脫,卻不是苦?爺爺,恁地可憐見!小人情願把這擔柴相送爺爺,只指小人出去的路罷!」「妙絕,是石秀方說得出。」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買你的。「是老人情性。」你且入來,請你吃些酒飯。」「是老人情性。○寫老人情性,固也,然亦是行文精細入妙處。蓋宋江大軍既已壓境,則祝家巡綽之人,定應絡繹于路,豈可一老翁、一賣柴者,叨叨說路耶?故此兩句,正妙在你且入來四字也。」石秀便謝了,挑著柴,跟那老人入到屋裡。那老人篩下兩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謝道:「爺爺!指教出去的路徑!」「是石秀,只記本題,寫得機警。」那老人道:「你便從村裡走去,只看有白楊樹便可轉彎。「只須一語,令讀者亦複一快。」不問路道闊狹,但有白楊樹的轉彎便是活路;「上一句已明,此又再申不問闊狹四字,活是老人聲口。」沒那樹時都是死路。「但有便是活路,則如無定是死路矣,卻偏要再申一句。」如有別的樹木轉彎也不是活路。「既說白楊,則別樹定非矣,卻偏要再申一句。○看他寫老人說話,只須一句處,便要說十數句,真活畫老人。」若還走差了,左來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裡地下埋藏著竹簽鐵蒺藜;若是走差了,踏著飛簽,准定吃捉了,待走那裡去!」「活是老人,說得恁細。」石秀拜謝了,便問:「爺爺高姓?」「是石秀。」那老人道:「這村裡姓祝的最多;惟有我覆姓鐘離,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飯小人都吃彀了,改日當厚報。」

  正說之間,只聽得外面鬧吵。石秀聽得道:「拿了一個細作!」「寫得一波初平,一波疾起,真是妙筆。」石秀吃了一驚,跟那老人「是石秀,不看不得,自看又不得,跟那老人,真寫得出。」出來看時,只見七八十個軍人背綁著一個人過來。石秀看時,卻是楊林,剝得赤條條的,索子綁著。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問老人道:「這個拿了的是甚麼人?為甚事綁了他?」「此本不必打聽,只為要寫石秀遮掩自己,又順便帶出楊林被捉事耳。」那老人道:「你不見說他是宋江那裡來的細作?」石秀又問道:「怎地吃他拿了?」那老人道:「說這廝也好大膽,獨自一個來做細作,打扮做個解魘法師,閃入村裡來。又不認得這路,只揀大路走了,左來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曉的白楊樹轉彎抹角的消息,人見他走得差了,來路蹊蹺,就報與莊上官人們來捉他。這廝方又掣出刀來;手起,傷了四五個人。「補出楊林被捉時事。」當不住這裡人多,一發上,因此吃拿了。有人認得他從來是賊,叫做錦豹子楊林。」「楊林不必被捉也,必寫楊林被捉者,一以顯石秀之獨能,一以激宋江之進兵也。」

  說言未了,只聽得前面喝道,說是「莊上三官人巡綽過來!」「寫得一波又平,一波又起,真是妙筆。」石秀在壁縫裡張時,看得前面擺著二十對纓槍,後面四五個人騎著馬,都彎弓插箭;又有三五對青白哨馬,中間擁著一個年少壯士,坐在一匹雪白馬上,全副披掛,跨了弓箭,手執一條銀槍。石秀自認得他,特地問老人道:「過去相公是誰?」「又從石秀眼中極寫祝彪。○得此一段,遂令石秀入村神采煥發之極。○呼將軍是相公,活是賣柴人口氣。」那老人道:「這個人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喚做祝彪,定著西村扈家莊一丈青為妻。弟兄三個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謝道:「老爺爺!指點尋路出去!」「忽然截住,急提本題,石秀機警,寫來如活。」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面倘或廝殺,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爺爺可救一命則個!」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事莫急於進兵,尤莫急於進兵之有探路也,豈有機警如石秀,而肯于得路之後,再住一夜者?只因作者一心要鋪張祝家號令嚴整,一心又要寫得宋江輕入重地,作一險勢,便暫留石秀一筆,若惟恐為楊林之續者,此皆文人慘淡經營之處,不可不知也。」明日打聽沒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謝了,坐在他家。只聽得門前四五替報馬報將來,排門分付道:「你那百姓:今夜只看紅燈為號,「即花榮所射者也。」齊心並力捉拿梁山泊賊人解官請賞。」叫過去了。「本是後文秘計,卻先明放此處,真正才子之筆。○設使不留石秀,如何得聽出來。」石秀問道:「這個人是誰?」那老人道:「這個官人是本處捕盜巡檢。今夜約會要捉宋江。」石秀見說,心中自忖了一回,討個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後草窩裡睡了。「便不更說閒話,寫石秀機警出人處,筆筆妙絕。」

  卻說宋江軍馬在村口屯駐,不見楊林、石秀出來回報,隨後又使歐鵬去到村口,出來回報道:「聽得那裡講動,說道捉了一個細作。小弟見路徑又雜,難認,不敢深入重地。」宋江聽罷,忿怒道:「如何等得回報了進兵!又拿了一個細作,必然陷了兩個兄弟!我們今夜只顧進兵,殺將入去,也要救他兩個兄弟,「宋江不肯輕入重地,則安得文章出奇;然宋江不為救兩兄弟,即又安肯輕入重地也?筆墨相引而出,每每如此。」未知你眾頭領意下如何?」只見李逵便道:「我先殺入去,看是如何!」「看他先因要去被喝,至此忽又要去,一似並不記得曾被喝者,真寫得好。」宋江聽得,隨即便傳將令,教軍士都披掛了。李逵 、楊雄前一隊做先鋒。使李逵等引軍做合後。穆弘居左,黃信居右。宋江、花榮、歐鵬等,中軍頭領。搖旗呐喊,擂鼓鳴鑼,大刀闊斧,殺奔祝家莊來。

  比及殺到獨龍岡上,是黃昏時候,宋江催趲前軍打莊,先鋒李逵脫得赤條條的,「奇人奇情奇景,亦複奇文。」揮兩把夾鋼板斧,火拉拉地殺向前來。到得莊前看時,已把吊橋高高地拽起了,莊門裡不見一點火。「極寫祝彪能。」李逵便要下水過去。「奇人奇情,亦複奇文。○不許他探路,真乃別破肚皮,何意得做先鋒,又被闊港截住,忽然想出下水過去,真是一片天真爛熳,令我讀之又嚇又笑也。」楊雄扯住,道:「使不得。關閉莊門,必有計策。待哥哥來,別有商議。」李逵那裡忍耐得住,拍著雙斧,隔岸大罵道:「戰陣之事,偏寫出天真爛熳來,妙絕。」「那鳥祝太公老賊!你出來!黑旋風爺爺在這裡!」莊上只是不應。「極寫祝彪能。」宋江中軍人馬到來,楊雄接著,報說莊上並不見人馬,亦無動靜。宋江勒馬看時,莊上不見刀槍人馬,心中疑忌,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書上明明戒說,『臨敵休急暴。』「此五字何必天書始能言之,有意無意逗此一句,正表宋江天書之詐也。」是我一時見不到,只要救兩個兄弟,以此連夜進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莊前,不見敵軍。他必有計策,快教三軍且退。」李逵叫道:「哥哥!軍馬到這裡了,休要退兵!我與你先殺過去!你們都跟我來!」

  說猶未了,莊上早知。只聽得祝家莊裡,一個號炮直飛起半天裡去。「極寫祝彪能。」那獨龍岡上,千百把火把一齊點著;那門樓上弓箭如雨點般射將來。宋江急取舊路回軍。只見後軍頭領李俊人馬先發起喊來,說道:「來的舊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寫得紙上岌岌震動。」宋江教軍馬四下裡尋路走。李逵揮起雙斧,往來尋人廝殺,不見一個敵軍。「極忙中寫李逵三番氣悶事:第一番要做探路,宋江不許;第二番得做先鋒,闊港截住;第三番尋人廝殺,不見一個。思之絕倒。」只見獨龍岡山頂上又放一個炮來。「極寫祝彪能。」響聲未絕,四下裡喊聲震地,驚得宋公明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韜武略,怎逃出地網天羅?正是:

  安排縛虎擒龍計,要捉驚天動地人。

  畢竟宋公明並眾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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