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聖歎批評本水滸傳 >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身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粵自仲尼歿而微言絕,而忠恕一貫之義,其不講於天下也既已久矣。夫中心之謂忠也,如心之謂恕也。見其父而知愛之謂孝,見其君而知愛之謂敬。

  夫孝敬由於中心,油油然不自知其達於外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之謂自慊。聖人自慊,愚人亦自慊;君子為善自慊,小人為不善亦自慊。為不善亦自慊者,厭然掩之,而終亦肺肝如見,然則天下之意,未有不誠者也。善亦誠於中,形於外;不善亦誠於中,形於外;不思善,不思惡,若惡惡臭,好好色之微,亦無不誠於中,形於外。蓋天下無有一人,無有一事,無有一刻不誠於中,形於外也者。故曰:「自誠明,謂之性。」

  性之為言故也,故之為言自然也,自然之為言天命也。天命聖人,則無一人而非聖人也;天命至誠,則無善無不善而非至誠也。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善不善,其習也;善不善,無不誠于中,於形外,其性也。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者,雖聖人亦有下愚之德,雖愚人亦有上智之德。若惡惡臭,好好色,不惟愚人不及覺,雖聖人亦不及覺,是下愚之德也。若惡惡臭,好好色,乃至為善為不善,無不誠於中,形于外,聖人無所增,愚人無所減,是上智之德也。何必不喜?

  何必不怒?何必不哀?何必不樂?喜怒哀樂,不必聖人能有之也。匹婦能之,赤子能之,乃至禽蟲能之,是則所謂道也。「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道,即所謂獨也;不可須臾離,即所謂慎也。何謂獨?誠于中,形於外。喜即盈天地之間止一喜,怒即盈天地之間止一怒,哀樂即盈天地之間止一哀,止一樂,更無旁念得而副貳之也。何謂慎?修道之教是也。

  教之為言自明而誠者也。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則庶幾矣不敢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也。何也?惡其無益也。知不善未嘗複行,然則其「擇乎中庸,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必弗失之矣」。是非君之惡於不善之如彼也,又非君子好善之如此也。夫好善惡不善,則是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必廢者耳,非所以學而至於聖人之法也。若夫君子欲誠其意之終必由於擇善而固執之者,亦以為善之後也若失,為不善之後也若得。若得,則不免於厭然之掩矣;若失,則庶幾其無只於悔矣。聖人知當其欲掩而制之使不掩也難,不若引而置之無悔之地,而使之馴至乎心廣體胖也易。故必津律以擇善教後世者,所謂慎獨之始事,而非《大學》「止至善」之善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固執之而弗失;能如是矣,然後謂之慎獨。慎獨而知從本是獨,不惟有小人之掩即非獨,苟有君子之慎亦即非獨;於是始而擇,既而慎,終而並慎亦不復慎。

  當是時,喜怒哀樂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從容中道,聖人也。如是謂之「止於至善」。不曰至於至善,而曰「止於至善」者,至善在近不在遠,若欲至於至善,則是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也。故曰:「賢智過之。」為其欲至至善,故過之也。若愚不肖之不及,則為其不知擇善慎獨,故不及耳。然其同歸不能明行大道,豈有異哉!若夫「止於至善」。

  也者,維皇陣衷於民,無不至善;無不至善,則應止矣。不惟小人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為善亦非止也;不惟為善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猶未免於慎獨之慎,猶未止也。人誠明乎此,則能知止矣。知止也者,不惟能知至善不當止也,又能知不止之從無不止也。夫誠知不止之從無不止,而明於明德,更無惑矣,而後有定。知致則意誠也,而後能靜;意誠則心正也,而後能安;心正則身修也,而後能慮;身修則家齊、國治、天下平也,而後能得;家齊、國治,天下平,則盡明德之量,所謂德之為言得也。夫始乎明,終乎明德,而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不全舉如此。故曰:「明則誠矣。」惟天下至誠,為能「贊天地之化育」也。嗚呼!是則孔子昔者之所謂忠之義也。蓋忠之為言中心之謂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為喜怒哀樂之中節,謂之心;率我之喜怒哀樂自然誠於中,形於外,謂之忠。

  知家國、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樂無不自然誠於中,形於外,請之恕。知喜怒哀樂無我無人無不自然誠於中,形於處,謂之格物。能無我無人無不任其自然喜怒哀樂,而天地以位,萬物以育,謂之天下平。曾子得之,忠謂之一,恕謂之貫;子思得之,忠謂之中,恕謂之庸。故曰:「無党無偏,王道平平。」

  「無偏無党,王道蕩蕩。」嗚呼!此固昔者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經》之精義。後之學者誠得聞此,內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為聖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輔王者。然惜乎三千年來,不復更講,愚又欲講之,而懼或乖於遁世不悔之教,故反因讀稗史之次而偶及之。當世不乏大賢、亞聖之材,想能垂許於斯言也。

  能忠未有不恕者,不恕未有能忠者。看宋江不許李逵取娘,便斷其必不孝順太公,此不恕未有能忠之驗。看李逵一心念母,便斷其不殺養娘之人,此能忠未有不恕之驗也。

  此書處處以宋江、李逵相形對寫,意在顯暴宋江之惡,固無論矣。獨奈何輕以「忠恕」二字,下許李逵?殊不知忠恕天性,八十翁翁道不得,周歲哇哇卻行得,以「忠恕」二字下許李逵,正深表忠恕之易能,非歎李逵之難能也。

  宋江取爺,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此一聯絕倒。

  宋江黑心人取爺,便遇玄女;李逵赤心人取娘,便遇白兔。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遇玄女,是奸雄搗鬼;李逵遇白兔,是純孝格天。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遇神,受三卷天書;李逵遇鬼,見兩把板斧。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天書,定是自家帶去;李逵板斧,不是自家帶來。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到底無真,李逵忽然有假。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取爺吃仙棗,李逵取娘吃鬼肉。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爺不忍見活強盜,李逵娘不及見死大蟲。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爺不願見子為盜,李逵娘不得見子為官。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取爺,還時帶三卷假書;李逵取娘,還時帶兩個真虎。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爺生不如死,李逵娘死賢于生。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兄弟也做強盜,李逵阿哥亦是孝子。此一聯又絕倒。

  二十二回寫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謂極盛難繼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寫出一夜連殺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換色。若要李逵學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學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興奇作怪,出妙入神;筆墨之能,於斯竭矣。」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縣搬母親,第一件,徑回,不可吃酒。「為曹大公家醉翻先作反襯。」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為朱貴弟兄先作反襯。」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為假李逵先作反襯。」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什麼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宋江之取爺也,眾人餞之;公孫之取娘也,眾人又餞之。奈何乎取爺取娘,而受人餞別乎哉?不提起則連日飲酒,提起則立刻便行,情之至,義之盡也。」當下李逵拽紮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條樸刀,帶了一錠大銀,「為李逵一段地。」三五個小銀子,「為李鬼一段地。」吃了幾杯酒,「俗謂之封酒。」唱個大喏,別了眾人,「八字妙絕,摹神之筆。蓋其待眾人如此,則其待娘可知。我亦不知宋江之事父何如,但觀其生平,全以權詐待人,而斷其必忤逆太公之甚者也。」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

  晁蓋,宋江與眾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裡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眾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眾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裡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只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里。」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好穿插。」宋江便著人去請朱貴。小嘍囉飛奔下山來。直至店裡,請得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裡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見有一個兄弟喚做朱富,「順便帶出兄弟。」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朱貴有弟,李逵有兄,隨筆攧簸而成。○未有孝子而非悌弟者也,寫李逵歸家,口口哥哥,因還憶宋江怒駡宋清,蓋真假之不能終掩有如此也。」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凶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家。如今著小弟去那裡探聽也不妨,只怕店裡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眾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裡,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這裡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宋江與吳用看天書,誰則知這?然則宋江自言與吳用看天書耳,可發一笑也。○因是而思昔者巢父掛瓢,許由洗耳,千口相傳,已成美譚。然亦誰知之而誰言之?若言有人見之,別有人見之之處,巢許不應為此。若言無人見之,然則巢許自掛之,自洗之,又自言之矣。世間此類至多,胡可勝笑。」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徒以有老母在。」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榜上道:「第一名,正賊宋江,系鄆城縣人。「只得上半句。」第二名,從賊戴宗,系江州兩院押獄。「亦只得上半句。」第三名,從賊李逵,系沂江沂水縣人。......」「也只得上半句。○只一榜,又分上下兩半截寫出,妙筆。」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此段極似魯達至雁門時,然而各不相妨者,為魯達只是無心忽遇金老而已,今此文卻有二意:一是寫朱貴之來,必在李逵未有事前,便擺脫去從來救應套子。一是李逵天性爽直,不解假名假性,須得此處朱貴教他一遍,後文便生出張大膽三字來也。」你在這裡做甚麼?」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裡?」朱貴道:「你且跟我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是。」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前張大哥句,便教李逵假姓,此好大膽句,便作李逵假名,絕倒。」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補前下半句。」五千貫捉戴宗,「補前下半句。」三千貫捉李逵,「補前下半句。」你卻如何立在那裡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裡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恰好李逵看榜,恰好朱貴搶來,一何巧合至此,幾于印板筆法矣。反說一句遲來先到,不覺隨手成趣,真妙筆也。」你如何今日才到這裡?」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此等都是隨手成趣。」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裡?你是這裡人?家在那裡住?」

  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裡。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鄉里了,便吃兩碗兒,打甚麼鳥緊!」「愛哥哥則愛,愛酒則愛,筆筆真李逵,筆筆不是假宋江也。」朱貴不敢阻擋他, 由他吃。當夜直吃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裡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只從大樸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寫得宛然是同鄉人聲音。」快取了母親,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不從大路走!誰耐煩!」「宛然同鄉人聲音。」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輕輕一案。」又有乘勢奪包裹的翦徑賊人。」「又輕輕一案。○輕輕下此二筆,下忽轉出兩段奇文,正不知文生情,情生文矣。」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戴上氈笠兒,提了樸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 、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約行了十數裡,天色漸漸微明,「眉批:天色微明第一段。」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傳言大孝合天,則甘露降;至孝合地,則芝草生;明孝合日,則鳳凰集;純孝合月,則白兔馴。閑中忽生出一白兔,明是純孝所感,蓋深許李逵之至也。○宋江取爺時無此可知。」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活寫孝感。」

  正走之間,只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凡寫景處,須合下事觀之,便成一幅圖畫。」李逵來到樹林邊廂,只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 (髟角)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裡拿著兩把板斧,「令人忽思江州時打扮。」把黑墨搽在臉上。「夫妻二人一個搽墨,一個搽粉,寫得好笑。」李逵見了,大喝一聲:「先喝是李逵。」「你這廝是甚麼鳥人,「此句處處有,然都問著別人,獨此處忽然問著自己,幾於以李逵問李逵,以鳥人問鳥人也。極奇極幻之文,有癡猴覷鏡之妙。」敢在這裡翦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的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絕倒。○若問黑旋風名字,嚇碎黑旋風心膽,一好笑也。別人說別人是自己,自己聞自己是別人,二好笑也。」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不得不大笑。」「沒你娘鳥興!「寫宋江處處將父親二字高抬至頂,寫李逵只把娘字當做罵人,妙絕。」你這廝是甚麼人,「再問一句,真是如夢如幻,如鏡如影。○吾友斵山先生嘗言:人影是無日光處,而人誤謂有影;法帖是無墨拓處,而人誤謂有字;四大中虛空是無四大處,而人誤謂有人。如此妙語,真是未經人道,附識如此。○假李逵是無李逵處,而人必呼之為假李逵,雖李逵當時,亦不能無我又是誰之疑也。」那裡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裡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裡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樸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麼?」「妙絕。○若不認得,只問自己。○幾於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矣。」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你孩兒性命!」「爺爺孩兒等字,都與本文踢跳成趣。」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字!」那漢道:「孩兒雖然姓李,「孩兒姓李,不知爺又姓張,絕倒。」不是真的黑旋風;「分疏絕倒。○向真黑旋風說我不是真黑旋風,一何可笑!」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爺爺大名,鬼也害怕,「鬼也害怕,惟鬼能知鬼也。」因此孩兒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翦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李鬼,只在這前村住。」「宋江取爺,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遙對奇絕。」李逵道:「叵耐道無禮,在這裡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李逵愛名目,兼愛其板斧,是以君子愛品節,兼愛其羔雁也。○華麗見無知小兒,動筆便擬高岑王孟諸家詩體,可謂學使板斧矣。」且教他吃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奇絕之文。○李逵一個,忽然走出兩個;殺李鬼一個,忽然又殺兩個,筆筆不從人間來。」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孩兒本不敢翦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孩兒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絕妙奇文。○強盜之假者,偏會假說出許多孝順來。此篇全是描寫李逵之真,以反襯宋江之假。此又順借李鬼之假,以正襯宋江之假也。」其實並不曾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孩兒,家中老母必是餓殺!」「我觀此言,疑非假李逵,竟是真宋江矣。」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得說了這話,自肚裡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看他一片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心腸,正與宋江不許取娘一段對看。」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好笑。」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孩兒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裡翦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從來真正孝子,定能愛重孝子,宋江不許李逵取娘,便是宋江一生供狀,寫得真假畫然。」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裡!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天地必不容我。「再說一遍,與上文宋江對看。○孝子之心,只是一片忠恕,寫得妙絕。○兩句天地不容,罵殺宋江矣。」我也自去休。」拿了樸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走到已牌時分,看看肚裡又餓又渴,四下裡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

  正走之間,只見遠遠地山凹裡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裡來,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夫婦二人,黑白之極,讀之一笑。」李逵放下樸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饑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幾錢銀子,央你回些酒飯。」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妙絕趣絕,真是看不慣,卻不知即是日日看慣之人也。○做了他半世老婆,卻從不曾認得,絕倒。」不敢說沒,只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了去。」

  李逵道:「也罷;只多做些個,正肚中餓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麼?」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將來做飯。李逵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只見一個漢子,顛手顛腳,從山後歸來。「奇文。○上文若便了結,亦何以知李鬼之必非養娘之人哉,定然曲折到此矣。」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裡閃朒了腿?」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見了!你道我晦鳥氣麼?指麼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了半個月日,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絕倒。○原來他正是我,原來我不是他,我亦不道是他,你可知道是我。○遠便千里,近只目前,妙絕。○猜不著時,便猜盡天下人亦猜不著,猜得著時,便只消猜一個,恰早猜著也。」原來正是那真黑旋風!恨撞著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吃他一樸刀,「倒字妙絕,人之驕妻妾也,每用此言矣。」搠翻在地,定要殺我。我假意叫道:「捎帶宋江。」『你殺我一個,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假道:『家中有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裡,僻靜處睡了一回,從山後走回家來。」「文筆周致。」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才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廝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裡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裡翦徑?」

  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天地不容!」「妙絕。○凡三言之。○孝順之道,必須則天明,事地察,可見天地只容孝子也。」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出門,被李逵劈 (髟角)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放走婦人,文格奇變。」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著刀,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裡去了;「便不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只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細。」都打縛在包裹裡;去鍋裡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好。」只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吃了一回,看著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前面,卻不會吃!」「可雲吃鬼肉,亦可雲自吃自,筆筆絕倒人。」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灶裡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吃得飽了,把李鬼的屍首拋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樸刀,自投山路裡去了。

  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眉批:日已西第三段。」逕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裡面,只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眼盲,便令下文深山討水情景都有,且被虎吃後,便不疑到偶然走開也。○念佛娘養出吃人兒子,可笑一。半世念佛臨終卻被虎吃,可笑二。只二字,活畫出村裡老嫗來。」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裡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吃,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幹,因此瞎了雙目。「又與眼瞎作一注,妙甚。」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說便了。」「宋江對人假說,李逵對娘假說。對人假說,是真強盜;對娘假說,是真孝子。蓋對人假說,是做人方法;對娘假說,是為子方法也。」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文官乎?武官乎?前雲做個將軍,然則是武官矣。○古之君子有棒檄色喜色者,蓋養志之法當如是也。」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卻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殊失官體,絕妙之文。」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麼,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只見李達提一罐子飯來。「又一孝子。○吾聞以子養,不聞以盜養,此宋江公孫之別也。又聞以飯養,不聞以官養,此李家弟兄之別也。」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真正孝子,定是悌弟,寫得藹然一片。」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做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只知其一。」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見在梁山泊做了強盜。「然則做了官無疑矣。○笑林有其父名良臣者,其子不敢斥言之也,讀孟子曰:今之所謂爺爺,古之所謂民賊也,即是此等罵法。」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補得周致。」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閒筆也,偏有本事與本文激射,遂令人忽思李鬼不殺,亦幾乎被人捉去賺三千貫也。」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吃官司仗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貫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這一去,必報人來捉我,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床上。「管子之感鮑子也,曰: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千古真知己,便似兄弟。今李逵之贈其兄也,曰: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在此。千古真兄弟,便似知己。寫得恩深義重之極。」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裡去?」李逵道:「你休問我,只顧去快便了。「其言真是鐵牛,真是孝子,宋江說不出。」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樸刀,出門望小路裡便走。「為下作引。」

  卻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裡,看時,不見了老娘,只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不見家母,乃見家兄,一笑。」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裡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吃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裡快活。」「一是見了銀子,便有解說;一是隨筆收卷上文,便更入下文也。」眾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對眾莊客說道:「這條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裡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眾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省妙。」不在話下。

  這裡只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只奔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便借上文穿入下文,好手。」看看天色晚了,「眉批: 天晚第四段。」李逵背到嶺下。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有人家。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裡討口水來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罷。」娘道:「我日中吃了些乾飯,口渴得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裡也煙發火出;「此句不是不肯尋水,正是肯尋水之根也。」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吃。」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得要不得!」「此句是把娘歇放之根。」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樸刀在側邊,「寫得有色認,好。」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吃。」李逵聽得溪澗裡水響,聞聲尋路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聞聲可知其遠,尋去可知其久,寫來妙絕。」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吃了幾口,「了前煙發火出句。」尋思道:「又是好一回。」「怎生能夠得這水去把與娘吃?......」立起身來,東觀西望,「又是好一回。」遠遠地山頂上見一座廟。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又是好一回。」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是個泗洲大聖祠堂;面前只有個石香爐。

  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絕倒。」李逵拔了一回,那裡拔得動;「又是好一回。」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又是好一回。○絕倒。」拿了再到溪邊,「又是好一回。」將這香爐水裡浸了,拔起亂草,洗得乾淨,「又是好一回。」挽了半香爐水,雙手擎來,「可知重哩。」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又是好一回。」到得松樹邊石頭上,「松樹石頭在不見娘上。」不見了娘,只見朴刀插在那裡。「樸刀在不見娘下。」李逵叫娘吃水,「三字宛然純孝之聲,無賢無愚,聞之下淚。」杳無蹤跡。叫了一聲不應,李逵心慌,「四字奇文,李逵一生,只此一次。○於此不用其慌,惡乎用其慌?○宋江之慌為己,李逵之慌為娘,慌亦有不同也。」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裡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余步,只見草地上團團血跡。李逵見了,一身肉發抖;「看宋江許多抖字,看李逵許多抖字,妙絕。○俗本失。」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血跡引到洞口。」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裡舐一條人腿。「鐵牛吃鬼腿,小虎吃娘腿,亦複映射成趣。」李逵把不住抖,「抖妙。」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 ,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裡,倒把來與你吃了!「把來與你四字,絕倒。○分明把娘與虎吃了,而不能不服李逵之孝;分明接太公在山寨快樂,而不能不罵宋江之陷父于不義也。」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便不抖,赤黃須早豎起來,「不抖又妙。」將手中樸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好。」那一個望洞裡便鑽了入去。李逵趕到洞裡,也搠死了。「小虎引入洞裡。」李逵卻鑽入那大蟲洞內,「入虎穴,意在得虎子也,既殺虎子,又入虎穴,豈不怪哉!○前有武松打虎,此又有李逵殺虎,看他一樣題目,寫出兩樣文字,曾無一筆相近,豈非異才!○寫武松打虎,純是精細;寫李逵殺虎,純是大膽。如虎未歸洞,鑽入洞內;虎在洞外,趕出洞來,都是武松不肯做之事。」伏在裡面,張外面時,「絕倒。」只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裡來。李逵道:「正是你這孽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跨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裡一翦,「不知耐庵從何知之,奇絕妙絕。○武松文中,一撲一掀一剪,此亦一剪卻偏不同。」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耐庵從何知之,誠乃格物君子,奇絕妙絕。」李逵在窩裡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捨命一戮,「武松有許多方法,李逵只是蠻戳,絕倒。」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裡去了。「加一句,寫得異樣出色,真正才子之筆。」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拿了樸刀,就洞裡趕將出來。「鑽入洞,是何等大膽;趕出洞,又是何等大膽。直是更無一毫算計,純乎不是武松也。」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下去了。「不知何處去了,後卻明白。」李逵恰待要趕,只見就樹邊卷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寫得出色。」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駭絕之文。」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亦寫一撲。○武松文中,一撲一掀一剪都躲過,是寫大智量人,讓一步法。今寫李逵不然,虎更耐不得,李逵也更耐不得,劈面相遭,大家便出全力死博,更無一毫算計,純乎不是武松,妙絕。」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蟲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武松有許多方法,李逵又只如此。」那大蟲不曾再掀再翦:「特寫一句,表與武松文異。」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著他那氣管。那大蟲退不 夠五七步,只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岩下。那李逵一時間殺了母子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複看了一遍,只恐還有大蟲,「是何等大膽,武松不肯。」已無有蹤跡。李逵也困乏了,「只此句與寫武松時同,俗筆偏不肯有此句,則何也?」走向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是何等大膽,武松不肯。」「眉批:次日早晨第五段。」

  次日早晨,李逵卻來收拾親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斂之以禮,真正孝子。」直到泗州大聖廟後掘土坑葬了。「葬之以禮,真正孝子。」李逵大哭了一場,「寫得生盡其愛,養盡其勞,葬盡其誠,哭盡其哀,真正仁人孝子,不與宋江權詐一樣。」肚裡又饑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樸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只見五七個獵戶「撞見獵戶,亦與武松兩樣。」都在那裡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將下嶺來,眾獵戶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裡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只謊說罷。」「偏寫李逵慌說,偏愈見其真誠;偏寫宋江信義,偏愈見其權詐。」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尋到虎窩裡,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方才下來。」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個畜生不知都吃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看他會謊說,妙絕。」沒來由哄你做甚麼?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著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眾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卻是好也!」眾獵戶打起胡哨來,一霎時,聚三五十人,都拿了鐃鉤槍棒,跟著李逵,「必聚起眾人,必拿著家生,必跟在後頭,皆寫獵戶怕極,以反襯李逵大膽。」再上嶺來。

  此時天大明朗,「眉批:天大明朗第六段。」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面;一隻母大蟲死在山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眾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眾人扛抬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裡正上戶,都來迎接著,抬到一個大戶人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曾充縣史,家中暴有幾貫浮財,專在一鄉放刁把濫;初世為人便要結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鄰里;極要談忠說孝,只是口是心非。「句句打著宋江。」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殺死虎的緣 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吃,......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眾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名,只喚做張大膽。」「非朱貴教之不能,看他異日改殺,只是姓李,便知今日張大膽三字,先有稿本也。」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得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

  且說當村裡知沂嶺殺了四個大蟲,抬到曹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引出。」入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吃酒。數中卻有李鬼的老婆,「文情如環無端,隨筆盤舞而出。○無昨日其夫被殺,次日其妻看虎之禮,只圖文字回環耳。」逃在前村爹娘家裡,隨著眾人也來看虎,認得李逵的模樣,「思李鬼不得見,見李逵如見李鬼焉。」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風。」「李鬼平日只提黑旋風三字,期待其妻亦熟聞之。至於李逵二字,必留下裡正口中出。俗本淆訛之極。○寫李鬼妻,只重在殺李鬼、燒房屋,黑旋風乃指其名耳,實不知有出榜賞錢之事。」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裡正。裡正聽了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始出李逵。○鬼妻只重昨日事,裡正只重舊時事,都像。」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卻走在這裡!」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裡正家裡。裡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正是嶺後百丈村裡的黑旋風李逵,見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時卻難。」裡正道:「見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家做飯吃,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只顧置酒請他,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裡請功,還是要村裡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裡請功時,便是黑旋風了,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裡,卻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眾人道:「說得是。」

  裡正與眾人商議定了。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腰刀,放過朴刀,寬鬆坐一坐。」「寫老奸巨猾活現。」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裡了,只有刀鞘在這裡。「觸手成趣,閒心妙筆。」若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裡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間刀鞘並纏袋包裹,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樸刀倚過一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大壺酒來。眾多大戶並裡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盅只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功,只是在這裡討些齎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課請功。只此有些齎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中斂取盤纏相送。我這裡自解虎到縣裡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與我換了上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青布衲襖,「黑大漢穿青布衲襖,好看好笑。」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眾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裡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裡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張狀子。「好。」

  此時哄動了沂水縣裡。知縣聽得,大驚,連忙升廳,問道:「黑旋風拿住在那裡?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見縛在本鄉曹大戶家。為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李雲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哄動村坊,被他走了。」「反引二朱。」李都頭領了台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士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講動了,「正引二朱。」說道:「拿著了鬧江州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家,聽得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面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廝又做出事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為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只是在這裡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將些蒙汗藥拌在裡面,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家,挑著去半路裡僻靜等候,他解來時,只做與他把酒賀喜,將眾人都麻翻了,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及早便去!」朱貴道:「只是李雲不會吃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非寫難於用計相救,正為留得李雲,更有後文耳。」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裡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了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裡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內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裡;「好。不然,何處急辦?」李雲不會吃酒時,肉裡多糝些,逼著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捎在車兒上;家中粗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女上了車子,分付兩個火家跟著車子,只顧先去。

  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著手。「因上文有李雲不吃酒,便糝放肉內一句,便又生出或有不吃肉,再拌菜蔬內一句以陪之。總之不肯以金針示人也。」兩擔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只聽得敲著鑼響,朱貴接到路口。

  且說那三十來個士兵自村裡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翦綁瞭解將來。後面李都頭坐在馬上。看看來到前面,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力。」桶內舀一壺酒來,斟一大鐘,上勸李雲。朱貴托著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忙下馬,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吃。「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略呷。」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吃不得了。」「不惟不吃酒,並不吃肉,文情入妙。」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裡也饑了。雖不中吃,胡亂請些,以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只得勉意吃了兩塊。「只吃兩塊。○一總為留得李雲之地,不為難救李逵搖擺也。」朱富把酒來勸上戶裡正並獵戶人等,都勸了三鐘。朱貴便叫士兵莊客眾人都來吃酒。這夥男女那裡顧個冷、「句。」熱,「句。」好吃、「句。」不好吃。「句。」酒肉到口,只顧吃;正如這風捲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著吃了。李逵光著眼,看了朱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酒肉與你吃!這般殺才,快閉了口!」李雲看著士兵,喝叫快走,只見一個個都面面廝覷,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當時朱貴 、朱富各奪了一條樸刀,「奪刀好。」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樸刀來趕這夥不曾吃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樸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無禮!他是我的師父,為人最好。你只顧先走。」「好朱富。」「眉批: 已下獨寫朱富。」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樸刀,先搠死曹太公「殺得好。」並李鬼的老婆;「殺得好。」續後裡正也殺了;「殺得好。」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殺得好。」那三十來個士兵都被搠死了。「殺得好。」這看的人和眾莊客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不殺好。」

  李逵還只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幹看的人事,休只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好。」三個人提著樸刀,便要從小路裡走。朱富道:「不好,是我送了師父性命!「好朱富。」他醒時,如何見得知縣?必然趕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好朱富。」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好朱富。」且是為人忠直,「好朱富。」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好朱富。」免得教我回縣去吃苦。」「好朱富。」朱貴道:「兄弟,你也見得是。我便先去跟了車子行,「調遣得好。」留李逵在路傍幫你等他。「調遣得好。○看他三個人,也調遣定了行事,笑今日行兵之無紀也。」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迷等他。」「反補一句,文心周致。」朱富道:「這是自然了。」當下朱貴前行去了。

  只說朱貴和李逵坐在路傍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只見李雲挺著一條樸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得凶,跳起身,挼著樸刀來鬥李雲,恐傷朱富。「四字寫出李逵生平一片之心。」正是有分教:

  梁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

  畢竟黑旋風鬥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