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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總批 :一部書中寫一百七人最易,寫宋江最難;故讀此一部書者,亦讀一百七人傳最易,讀宋江傳最難也。蓋此書寫一百七人處,皆直筆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

  若寫宋江則不然,驟讀之而全好,再讀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讀之而好不勝劣,又卒讀之而全劣無好矣。夫讀宋江一傳,而至於再,而至於又再,而至於又卒,而誠有以知其全劣無好,可不謂之善讀書人哉!然吾又謂由全好之宋江而讀至於全劣也猶易,由全劣之宋江而寫至於全好也實難。乃今讀其傳,跡其言行,抑何寸寸而求之,莫不宛然忠信篤敬君子也?篇則無累於篇耳,節則無累於節耳,句則無累於句耳,字則無累於字耳。雖然,誠如是者,豈將以宋江真遂為仁人孝子之徒哉?《史》不然乎?記漢武初未嘗有一字累漢武也,然而後之讀者莫不洞然明漢武之非,是則是褒貶固在筆墨之外也。嗚呼!稗官亦與正史同法,豈易作哉,豈易作哉!」


  話說當時宋太公掇個梯子上牆來看時,只見火把叢中約有一百餘人。當頭兩個便是鄆城縣新參的都頭。卻是弟兄兩個:一個叫做趙能,一個叫趙得。兩個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曉事的,便把兒子宋江送出來,我們自將就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時,和你這老子一發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幾時回來?」趙能道:「你便休胡說!有人在村口見他從張社長家店裡吃了酒歸來。亦有人跟到這裡。「添一句,好。」你如何賴得過?」宋江在梯子邊說道:「父親和他論甚口?孩兒便挺身出官也不妨:縣裡府上都有相識;況已經赦宥的事了,必當減罪。求告這廝們做甚麼?趙家那是個刁徒;如今暴得做個都頭,知道甚麼義理?「暴字妙,罵世不盡。」他又和孩兒沒人情,空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兒!」宋江道:「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裡,如何能 夠見父親面?「于清風山收羅花榮、秦明、黃信、呂方、郭盛及燕順等三人紛紛入水泊者,複是何人?方得死父賺轉,便將生死熱瞞,作者正深寫宋江權詐,乃至忍於欺其至親。而自來讀者皆歎宋江忠孝,真不善讀書人也。」便斷配在他州外府,也須有程限,日後歸來,也得早晚伏侍父親終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兒恁的說時,我自來上下使用,買個好去處。」

  宋江便上梯來叫道:「你們且不要鬧。我的罪犯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請二位都頭進敝莊少敘三杯,明日一同見官。」趙能道:「你休使見識,賺我入來!」「醜。」宋江道:「我如何連累父親兄弟?你們只顧進家裡來。」宋江便下梯子來,開了莊門,請兩個都頭到莊裡堂上坐下;連夜殺雞宰鵝,置酒相待。那一百士兵人等,都與酒食管待,送些錢物之類;取二十兩花銀,把來送與兩位都頭做「好看錢。」「只三個字,便勝過一篇錢神論。○人之所以必要錢者,以錢能使人好看也。人以錢為命,而亦有時以錢與人者,既要好看,便不復顧錢也。乃世又有守錢成窖,而不要好看者,斯又一類也矣。」當夜兩個都頭就在莊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縣前;等待天明,解到縣裡來時,知縣才出升堂。只見都頭趙能,趙得,押解宋江出官。知縣時文彬見了大喜,責令宋江供狀。當下宋江筆供招:「不合於前年秋間典贍到閻婆惜為妾。為因不良,一時恃酒,爭論鬥毆,致被誤殺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緝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無詞。」知縣看罷,且叫收禁牢裡監候。

  滿縣人見說拿得宋江,誰不愛惜他。都替他去知縣處告說討饒,備說宋江平日的好處。知縣自心裡也有八分開豁他,「數語皆為迭配作地,不重在寫宋江生平。」當時依准了供狀,免上長枷手杻,只散禁在牢裡。宋太公自來買了告下使用錢帛。那時閻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沒了苦主;這張三又沒了粉頭,不來做甚冤家。「無筆不到。○若非此二語,便將必入宋江死罪,瘐死鄆城獄耶?算來不如放他迭配出去,再生出事來,使讀者歡喜,故當省即省,乃文家妙訣也。」縣裡疊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滿,結解上濟州聽斷。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減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認得宋江的,「一句。」更兼他又有錢帛使用,「二句。」名喚做斷杖刺配,又無苦主執證,「三句。」眾人維持下來。都不甚深重,當廳帶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無非是張千、李萬。「三字妙。可見一部書皆從才子文心捏造而出,愚夫則必謂真有其事。」

  當下兩個公人領了公文,監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親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裡等候;置酒管待兩個公人,齎發了些銀兩。教宋江換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了麻鞋。宋太公喚宋江到僻靜處,叮囑道:「我知江州是個好地面,──魚米之鄉,--特地使錢買將那裡去。你可寬心守耐。我自使四郎來望你。「固少不得。」盤纏,有便人常常寄來。你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夥,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做不忠不孝。──此一節牢記於心。「屢申此言,深表宋江不孝之子,不肯終受厥考之孝也。○觀其前聚清風山,後吟當陽樓,當信此言不謬。」孩兒,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憐見,早得回來,父子團圓,兄弟完聚!」宋江灑淚拜辭了父親。「灑淚。」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臨別時,囑付兄弟道:「我此去不要你們憂心;只有父親年紀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纏擾,背井離鄉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為我到江州來,棄擲父親,無人看顧。「太公許四郎來,此是人情文情,兩所必至。然于後文,來則費筆,不來又疑漏筆,不如便於此處隨時手放倒,省卻無數心機也。」我自江湖上相識多,見的那一個不相助,盤纏自有對付處。天若見憐,有一日歸來也。」宋清灑淚拜辭了,「父前子灑淚,兄前弟灑淚,寫得秩秩然。」自回家中去侍奉父親宋太公,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和兩公人上路。那張千、李萬,已得了宋江銀兩,又因他是好漢,因此,於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個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飯吃,又買些酒肉請兩個公人。宋江對他說道:「實不瞞你兩個說:我們今日此去正從梁山泊邊過。山寨上有幾個好漢,聞我的名字,怕他下山來奪我,枉驚了你們。我和你兩個明日早起些,只揀小路裡過去,寧可多走幾裡不妨。」兩個公人道:「押司,你不說,俺們如何得知。我等自認得小路過去,定不得撞著他們。」當夜計議定了,次日,起個五更來打火。兩個公人和宋江離了客店。只從小路裡走。約莫也走了三十裡路,只見前面山坡背後轉出一夥人來。宋江看了,只叫得苦。「四字兩寫,擊應為奇。」來的不是別人,為頭的好漢正是赤發鬼劉唐,「全泊頭領分路等候,而撞著宋江獨是劉唐者,言劉唐則眾人見,言他人則劉唐不見,此固史氏之法也。」將領著三五十人,便來殺那兩個公人。這張千 、李萬,做一堆兒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殺誰?」劉唐道:「哥哥,不殺了這兩個男女,等甚麼!」宋江道:「不要你汙了手,把刀來我殺便了。」「筆墨狡獪,令人莫測其故。」兩個人只叫得苦。「與上擊應。」劉唐把刀遞與宋江。「妙。」宋江接過,「妙。○此等處寫出宋江權術。」問劉唐道:「你殺公人何意?」劉唐說道:「奉山上哥哥將令,特使人打聽得哥哥吃官司,直要來鄆城縣劫牢,卻知哥哥不曾在牢裡,不曾受苦。今番打聽得斷配江州,只怕路上錯了路頭,教大小頭領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補文中這所無。」便請上山。這兩個公人不殺了如何?」宋江道:「這個不是你們兄弟抬舉宋江,倒要陷我於不忠不孝之地。「其言甚正,然作者特書之于清風起行之後,吟反詩之前,殆所以深明宋江之權詐耶?」若是如此來挾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看他假,此其所以為宋江也。○直意原本忠孝,是宋江好處;處處以權詐行其忠孝,是宋江不好處。」劉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裡奪了刀。「自刎之假,不如奪刀之真,然真者終為小卒,假者終為大王。世事如此,何可勝歎。」宋江道:「你弟兄們若是可憐見宋江時,容我去江州牢城聽候限滿回來,那時卻待與你們相會。」劉唐道:「哥哥這話,小弟不敢主張。「是。」前面大路上有軍師吳學究同花知寨在那裡,專等迎迓哥哥,「二人迎。」容小弟著小校請來商議。」宋江道:「我只是這句話,由你們怎地商量。」

  小嘍囉去報,不多時,只見吳用、花榮,兩騎馬在前,後面數十騎馬跟著,飛到面前。下馬敘禮罷,花榮便道:「如何不與兄長開了枷?」「花榮真。」宋江道:「賢弟,是甚麼話!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宋江假。○于知己兄弟面前,偏說此話,于李這家店、穆家莊,偏又不然,寫盡宋江醜態。」吳學究笑道:「我知兄長的意了。這個容易,只不留兄長在山寨便了。「寫宋江假殺,出不得吳用圈繢。看他只一笑字,便已算定不是今日之事。」晁頭領多時不曾得與仁兄相會,今次也正要和兄長說幾句心腹的話。略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便送登程。」「看他便籠罩宋江。」宋江聽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看他也籠罩吳用。○寫兩人互用權術相加,真是出色妙筆。」扶起兩個公人來。宋江道:「要他兩個放心;寧可我死,不可害他。」「看他寫宋江一片假。○既許不留,則定不害二人矣,偏是宋江便要再說一句,寫得權詐人如鏡。」兩個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離了大路,來到蘆葦岸邊,已有船隻在彼。當時載過山前大路,卻把山轎教人抬了,直到斷金亭上歇了,叫小嘍囉四下裡去請眾頭領來聚會。「妙筆。」迎接上山,到聚義廳上相見。晁蓋謝道:「自從鄆城救了性命,兄弟們到此,無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薦諸位豪傑上山,光輝草寨,思報無門!」宋江答道:「小可自從別後,殺死淫婦,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長面,偶然村店裡遇得石勇,捎寄家書,只說父親棄世,不想卻是父親恐怕宋江隨眾好漢入夥去了,因此寫書來喚我回家。雖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覷,不曾重傷。今配江州,亦是好處。適蒙呼喚,不敢不至。今來既見了尊顏,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辭。」「前聚清風,後吟反詩,抑又何也?」晁蓋道:「直如此忙!「罵得假人妙。」且請少坐。」兩個中間坐了。宋江便叫兩個公人只在交椅後坐,與他寸步不離。「看他寫宋江假。○便不要害公人,亦何去何至於如此,偏是假人,偏在人面前做張致,寫得真是如鏡。」晁蓋叫許多頭領都來參拜了宋江,分兩行坐下,小頭目一面斟酒。先是晁蓋把盞了;向後軍師吳學究,公孫勝,起至白勝把盞下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相謝道:「足見兄弟們相愛之情!宋江是個犯罪囚人,不敢久停,就此告辭。」「只要問前聚清風,後吟反詩,何也?」晁蓋道:「仁兄直如此見怪?「罵得假人妙。」雖然仁兄不肯要壞兩個公人,多與他些金銀,發付他回去,只說在梁山泊搶擄了去,不到得治罪於他。」宋江道:「兄這話休題!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負累了他?前者一時乘興與眾位來相投,「寫他自解。○試問天下後世,此語還為前回一篇解得過否?」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裡撞見在下,指引回家。父親說出這個緣故,情願教小可明瞭官司;及斷配出來,又頻頻囑付;臨行之時,又千叮萬囑,教我休為快樂,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愴惶驚恐:因此,父親明明訓教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願只就眾位手裡乞死!」說罷,淚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極寫宋江權術,何也?忠孝之性,生於心,發於色,誠不可奪,雖用三軍奪一匹夫而不可得也,如之何其至於哭乎?哭者,人生暢遂之情,非此時之所得來也。」晁蓋 、吳用、公孫勝,一齊扶起。眾人道:「既是哥哥堅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請寬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吃裡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再寫一句,與後對看。」只和兩個公人同起同坐。當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堅心要行。吳學究道:「兄長聽稟:「看吳用更不留,可謂惟賊知賊。○寫吳、宋兩人權詐相當處,幾有曹、楊之忌。」吳用有個至愛相識,見在江州充做兩院押牢節級,姓戴名宗。本處人稱為戴院長。為他有道術,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喚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義疏財。夜來小生修下一封書在此與兄長去,到彼時可和本人做個相識。但有甚事,可教眾兄弟知道。」眾頭領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這揭陽嶺作引。」又將二十兩銀子送與兩個公人;就與宋江挑了包裡,都送下山來。一個個都作別了。吳學究和花榮直送過渡,到大路二十裡外,「二人送。○迎宋江用吳用、花榮者,花榮與宋江最昵,蓋是以情招之,冀其必來也。然又算到宋江假人,未必為情所動,則必須又用吳用以智勝之。此二人迎宋江之意也。送時又用二人者,迎既有之,送亦必然,此作者所以自成其章法也。乃俗子無賴,忽因此文,便向後日捏撮成吳用、花榮與宋江同死之文,為之欲嘔而死也。」眾頭領回上山去。

  只說宋江自和兩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來。那個公人見了山寨裡許多人馬,「一句。」眾頭領一個個都拜宋江,「一句。」又得他那裡若干銀兩,「一句。」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個人在路約行了半月之上,早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面一座高嶺。兩個公人說道:「好了!過得這條揭陽嶺,便是潯陽江。到江州卻是水路,相去不遠。」宋江道:「天色暄暖,趁早走過嶺去,尋個宿頭。」公人道:「押司說得是。」三個人趕著,奔過嶺來。行了半日,巴過嶺頭,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背靠顛崖,門臨怪樹,前後都是草房,去那樹陰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畫出陰磣。」宋江見了,心中歡喜,便與公人道:「我們肚裡正饑渴哩,原來這嶺上有個酒店,我們且買碗酒吃再走。」

  三個人入酒店來,兩個公人把行李歇了,將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讓他兩個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個時辰,不見一個人出來。「置之死地而又生,是必天然有以生之,故妙也。宋江入酒店坐下半個時辰,不見人出來,早已先明火家不在矣。使無此句,而但於後雲等男女不見歸,豈不同西遊捏撮耶?」宋江叫道:「怎地不見有主人家?」只聽得裡面應道:「來也!來也!」側首屋下走出一個大漢來,赤色 虯須,紅絲虎眼;頭上一頂破巾,身穿一領布背心,露著兩臂,下面圍一條布手巾;看著宋江三個人,唱個喏,「畫出陰磣。」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們走得肚饑,你這裡有甚麼肉賣?」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渾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三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那人道:「客人,休怪說。我這裡嶺上賣酒,只是先交了錢,「好。」方才吃酒。」宋江道:「倒是先還了錢吃酒,我也喜歡。等我先取銀子與你。」宋江便去打開包裹,取出些碎銀子。那人立在側邊,偷眼睃著,「好。」見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內自有八分歡喜;接了宋江的銀子,便去裡面舀一桶酒,切一盤牛肉出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隻箸,一面篩酒。三個人一頭吃,一面口裡說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著了道兒的:酒肉裡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餡子,我只是不信。那裡有這話?」「好。」那賣酒的人笑道:「你三個說了,不要吃我這酒和肉!裡面都有了麻藥!」「好。」宋江笑道:「這個大哥瞧見我們說著麻藥,便來取笑。」「好。」兩個公人道:「大哥,熱一碗也好。」那人道:「你們要熱吃,我便將去燙來。」那人燙熱了,將來篩做三碗。正是饑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見兩個公人瞪了雙眼,口角邊流下涎水來,你揪我扯,望後便倒。宋江跳起來道:「你兩個怎地得吃一碗便恁醉了?」向前來扶他,「三個人,偏留一個人再作一縱。」不覺自家也頭暈眼花,撲地倒了。光著眼,都面面覷;麻木了,動彈不得。酒店裡那人道:「慚愧!好幾日沒買賣!今日天送這三頭行貨來與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岩邊人肉作房裡,放在剝人凳上;「宋江奈何!」又來把這兩個公人也拖了入去,「奈何!」那人再來,卻包裹行李都提在後屋內,打開看時,都是金銀。那人自道:「我開了許多年酒店,不見著這等一個囚徒!「不知其人,視其物,亦可以動心矣。偏不轉筆,偏能再生出事來。」量這等一個罪人,怎地有許多財物,卻不是從天降下賜與我的!」那人看罷包裹,卻再包了,且去門前望幾個火家歸來開剝。

  立在門前看了一回,不見一個男女歸來。「讀者無不知賴有此句,宋江當得不死。而殊不知宋江之不死,非不死於此句,早已不死於並無一人出來句也。」只見嶺下這邊三個人奔上嶺來。「陡接奇文,有怪峰飛來之勢。」那人卻認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裡去來?」那三個內一個大漢應道:「便分主使。」「我們特地上嶺來接一個人,「奇絕。」料道是來的程途「一。」日期「二。」了。我每日出來,只在嶺下等候,不見到,正不知在那裡耽擱了。」「遠不千里,近只目前,讀之絕倒。」那人道:「大哥,卻是等誰?」那大漢道:「等個奢遮的好男子」。「即所謂只等一個囚徒也。」那人問道:「甚麼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漢答道:「你敢也聞他的大名?「捎帶妙絕。○豈惟聞名,實乃見面。」便是濟州鄆城縣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的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寫得遐陬僻澨,無不貫耳。」那大漢道:「正是此人。」那人又問道:「他卻因甚打這裡過?」那大漢道:「我本不知。「妙。」近日有個相識從濟州來,說道:『鄆城縣宋江,不知為甚事「妙。○我本不知,知之相識,乃相識亦複不知,活寫出傳聞異辭來。」發在濟州府,斷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從這裡過來,別處又無路。他在鄆城縣時,我尚且要去和他廝會;今次正從這裡經過,如何不結識他?「寫得筆墨淋漓,病夫聞之,皆欲奮發。」因此,在嶺下連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恰表出山泊一番來。」並不見有一個囚徒過來。我今日同這兩個兄弟信步踱上山嶺,來你這裡買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裡買賣如何?」「忽然將說話閑閑說開去,妙絕。不然,便像特特飛奔上嶺來救宋江矣。○雖是閑閑說開,然末句仍帶定話腳,松急都有其妙。」那人道:「不瞞大哥說,這幾個月裡好生沒買賣。今日謝天地,捉得三個行貨,又有些東西。」那大漢慌忙問道:「三個甚樣人?」「慌忙妙。○看他寫一個慌忙張致,一個慢條斯理,筆筆入妙。」那人道:「兩個公人和一個罪人。」「非是那漢慢條斯理,亦為不如此,不足以襯起大漢之慌故也。」那漢失驚道:「這囚徒莫非是黑肥胖的人?」「失驚妙。○傳說宋江,並傳說其黑矮,名士真有如此。」那人應道:「真個不十分長大,面貌紫棠色。」「絕倒。」那大漢連忙問道:「不曾動手麼?」「連忙妙。○看他用慌忙字,失驚字,連忙字,聲情俱有。」那人答道:「方才拖進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開剝。」「至此還說出開剝二字,絕倒。」那大漢道:「等我認他一認!」「寫至此句,有駿馬下坡之勢矣。入下敘又用認不得句,陡然一收,筆法奇拗不可言。」

  當下四個人進山岩邊人肉作房裡,只見剝人凳上挺著宋江和兩個公人,顛倒頭放在地下。那大漢看見宋江,卻不認得;「拗文妙筆。」相他臉上「金印,」又不分曉;「拗文妙筆。」沒可尋思處,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來,我看他公文便知。」「絕處逢生,靈變之極。」那人道:「說得是。」便去房裡取過公人的包裹打開,見了一錠大銀,又若干散碎銀兩。「無端寫來,便成絕倒。○為是宋江,不得不救耳,不然,滿眼如此物,胡可以忍耶?」解開文書袋來,看了差批,眾人只叫得「慚愧。」那大漢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嶺來!早是不曾動!爭些兒誤了我哥哥性命!」那大漢便叫那人:「快討解藥來,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半日寫那人如醉夢相似者,所以襯起大漢也。此處寫那人也慌者,所以開釋那人也。」連忙調瞭解藥,便和那大漢去作房裡,先開了枷,「前花榮要開,宋江不肯,此李立私開,宋江不同,皆作者筆法嚴冷處。○或解雲:此處宋江未醒,安得責其不同?不知我不責其作房開時,我正責其出門帶時也。」扶將起來,把這解藥灌將下去。

  四個人將宋江扛出前面客位裡,「四個人自扛宋江,火家歸來扛公人,有輕重貴賤之分。」那大漢扶住著,漸漸醒來,光著眼,看了眾人立在面前,又不認得。「畫出初醒時。」只見那大漢教兩個兄弟扶住了宋江,納頭便拜。宋江問道:「是誰?我不是夢中麼?」「寫宋江既不答,又不扶,妙絕,畫出初醒時也。」只見賣酒的那人也拜。「妙。」宋江道:「這裡正是那裡?不敢動問兩位高姓?」「寫宋江只是動不得,妙絕。」那大漢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貫州人氏。專在揚子江中撐船梢公為生,能識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龍李俊便是。這個賣酒的是此間揭陽嶺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盡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這兩個兄弟是此間潯江邊人,專販私鹽來這裡貨賣,卻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駕得船。是弟兄兩個:個喚做出洞蛟童威,一個叫做翻江蜃童猛。」這兩個也拜了宋江四拜。「只是答不得,扶不得,妙絕。○凡三段寫拜,乃其妙處恰在無文字處,蓋文字之難知如此。」宋江問道:「卻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卻知我姓名?」「真要問。」李俊道:「兄弟有個相識,近日做買賣從濟州回來,說起哥哥大名,為發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貴縣拜識哥哥,只為緣分淺薄,不能 夠去。今聞仁兄來江州,必從這裡經過。小弟連連在嶺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見來。今日無心,天幸使令李俊同兩個弟兄上嶺來,就買杯酒,遇見李立說將起來;因此,小弟大驚,慌忙去作房裡看了,卻又不認得哥哥;猛可思量起來,取討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問仁兄,聞知在鄆城縣做押司,不知為何事配來江州?」「應前不知為甚事句。」宋江把這殺了閻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書,回家事發,今次配來江州,備細說了一遍。四人稱歎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間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連累家中老父,「看他處處自說孝義,真是醜極。○純孝不在口說,以口說求得孝子之名,甚矣,宋江衣缽之滿天下也!」此間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義士,必不肯胡行。「特書此一句,與前吳用擊映。蓋李俊不留,乃真信宋江,吳用不留,只是猜破宋江也。」你快救起那兩個公人來。」李立連忙叫了火家,已都歸來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裡來,把解藥灌將下去,救得兩個公人起來,面面廂覷,道:「我們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眾人聽了都笑。

  當晚李立置酒管待眾人,在家裡過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還了宋江並兩個公人。當時相別了。宋江目和李俊、童威、童猛,並兩個公人下嶺來,逕到李俊家歇下。置備酒食,殷勤相待,結拜宋江為兄,留在家裡過了數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齎發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了行枷,「朝遷法度擅動,宋江不問,何也?」收拾了包裹行李,辭別李俊 、童威、童猛,離了揭陽嶺下,取路望江州來。

  三個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時分。行到一倨去處,只見人煙輳集,市井喧嘩。正來到市鎮上,只見那裡一夥人圍住著看。宋江分開人叢,挨入去看時,卻原來是一個使槍棒賣膏藥的。宋江和兩個公人立住了腳,看他使了一回槍棒。那教頭放下了手中槍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槍棒拳腳!」那人卻拿起一個盤子來口裡開口道「畫。」「小人遠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處誇稱,近方賣弄。如要筋骨膏藥,當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齎發,休教空過了。」那教頭把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畫。」那漢又道:「看官,高抬貴手。」又掠了一遭,眾人都白著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畫。」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沒人出錢,便叫公人取出五兩銀子來。「一路寫宋江都從銀錢上出色,深表宋江無他好處,蓋作泥中有刺之筆也。」宋江叫道:「教頭,我是個犯罪的人,沒甚與你;這五兩白銀權表薄意,休嫌輕微。」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托在手裡,便收科道:「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上,沒一倨曉事的好漢抬舉咱家!「實是惡。」難得這位恩官,本身見自為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惡。」顛倒齎發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只向青樓買笑歌!「惡。」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著衣多。』「惡。」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十兩!「惡。」咱家拜揖。願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惡。」宋江答道:「教師,量這些東西值得幾多!不須致謝。」正說之間,只見人叢裡一條大漢分開人眾,搶近前來,大喝道:「奇文突兀。」「兀那廝!是甚麼鳥漢!那裡來的囚徒,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搭著雙拳來打宋江。不因此起相爭,有分教:

  潯陽江上,聚數籌攪海蒼龍;梁山泊中,添一個爬山猛虎。

  畢竟那漢為甚麼要打宋江,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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