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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4)


  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只見司前牆下轉過一個人來,〔此下寫只見一人,又只見一人,令人眼光閃動應接不及。〕手裏提著飯罐,滿面掛淚。〔只四字活畫出屈原、申生、豫讓等一輩人。〕蔡福認得是浪子燕青。〔李固之急於殺員外也,應書先遇李固可也;李固急於殺員外,而書先遇燕青,夫然後知燕青之忠事員外,加于常情萬萬也。〕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麼?」

  燕青跪在地下,眼淚如拋珠撒豆,告道:「節級哥哥!可憐見小的主人盧俊義員外吃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財!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饑!節級哥哥,怎地做個方……」〔縮一便字,妙絕,不惟小乙說不完,雖讀者亦不忍讀完也。〕說不了,氣早咽住,爬倒在地。〔真是活畫,畫亦畫不出。讀之真乃豬狗有心,皆當下淚。〕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吃。」〔寫二蔡。〕燕青拜謝了,自進牢裏去送飯。

  蔡福行過州橋來,只見一個茶博士,〔又只見一人。〕叫住唱喏道:「節級,有個客人在小人茶房內樓上,專等節級說話。」

  蔡福來到樓下看時,正是主管李固。〔俗本作卻是,古本作正是。卻是者,出自意外之辭也;正是者,不出所料之辭也。只一字,便寫盡叛奴之毒,公人之慣,古本之妙如此。〕各施禮罷,蔡福道:「主管有何見教?」

  李固道:「奸不廝瞞,俏不廝欺;小人的事都在節級肚裏。今夜晚間只要光前絕後。〔只將絕字換過耀字,而光字亦都換卻矣。換古之妙,至此方是出神入化。笑村學先生,取古人語拗曲改直,自稱絕調也。○吾生平所見筆舌之妙,無踰臨川清遠先生者。其牡丹亭傳奇杜麗娘入塾詩曰: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上句以是字換過食字,而恰恰字異音同,已為奇絕;至下句並不換一字,而化扳重為風流,變聖經為香口,真乃千秋絕唱,一座盡傾也。○然猶未若吾友斫山先生之妙舌也,其他多不可舉,姑舉其一。一日會食蛤蜊,有較書在席,問客曰:不審何故,雀入大水化為蛤。先生應口答曰:卿且莫理會此,我正未解卿家何故,雀入大蛤便化為水耳。一座哄然大笑,乃至有翻酒失箸者。其靈唇妙舌,日有千言,言言仿此。蓋其心清如水,故物來畢照,非他人之所得及也。〕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級。廳上官吏,小人自去打點。」

  蔡福笑道:「你不見正廳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你那瞞心昧己勾當,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金子與我,結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馬,我吃不得這等官司!」

  李固道:「只是節級嫌少,小人再添五十兩。」

  蔡福道:「李主管,你『割貓兒尾,拌貓兒飯!』北京有名恁地一個盧員外,只值得這一百兩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也不是我詐你,只把五百兩金子與我!」〔非不為二蔡地,蓋行文欲險,不得不爾。〕

  李固便道:「金子在這裏,便都送與節級,只要今夜完成此事。」

  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邊,起身道:「明日早來扛屍。」

  李固拜謝,歡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裏,卻才進門,只見一人揭起蘆簾,跟將入來,叫一聲:「蔡節級相見。」〔又只見一人。○接筆而來,疊墨而起,妙不可言。〕蔡福看時,但見那一個人生得十分標緻,且是打扮整齊:身穿鴉翅青圓領,腰系羊指玉鬧妝;頭帶俊莪冠。足躡珍珠履。那人進得門,看著蔡福便拜。〔前二人讀之易知,此一人思之難解,奇絕妙絕。〕蔡福慌忙答禮:便問:「官人高姓?有何見教?」

  那人道:「可借裏面說話。」

  蔡福便請入來一個商議閣裏〔閣名絕倒,不知商議何事?不出與官過贓,替人謀命耳。〕分賓坐下。那人開話道:「節級休要吃驚;〔開語令人吃驚。〕在下便是滄州橫海郡人氏,姓柴,名進,大周皇帝嫡派子孫,綽號小旋風的便是。〔此來用柴進者,何也?富莫富於盧員外,貴莫貴于柴王孫,富貴相襯,一也;高唐救出之後,至今未嘗立功,借此立功,二也。〕只因好義疏財,結識天下好漢,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將令,差遣前來,打聽盧員外消息。誰知被贓官〔梁中書。〕污吏,〔張孔目。〕淫婦〔賈氏。〕姦夫,〔李固。○四物以類相從,寫得好笑。〕通情陷害,監在死囚牢裏,一命懸絲,盡在足下之手。〔妙妙。〕不避生死,特來到宅告知:若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兵臨城下,將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妙妙。〕久聞足下是個仗義全忠的好漢,無物相送,今將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倘若要捉柴進,就此便請繩索,誓不皺眉。」〔妙妙。〕

  蔡福聽罷,嚇得一身冷汗,半晌答應不得。柴進起身道:「好漢做事,休要躊躇,便請一決。」〔又妙又妙。〕

  蔡福道:「且請壯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

  柴進便拜道:「既蒙語諾,當報大恩。」〔又妙又妙。〕出門喚個從人,取出黃金,遞與蔡福,唱個喏便走。〔又妙又妙。○以上三段,寫燕青是一樣,寫李固是一樣,寫柴進是一樣。〕外面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個不會走的!〔百忙中忽作趣語,然非此傳正例也。〕

  蔡福得了這個消息,擺撥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項的事,卻對兄弟說一遍。蔡慶道:「哥哥生平最斷決,量這些小事,有何難哉?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既然有一千兩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寫二蔡。〕梁中書,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賄賂,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葫蘆提配將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漢,〔此等語魯達不肯說,此七十二人之所以遜於三十六人也與?〕俺們幹的事便完了。」

  蔡福道:「兄弟這一論正合我意。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早晚把些好酒食將息他,——傳個消息與他。」

  蔡福、蔡慶兩個議定了,暗地裏把金子買上告下,關節已定。

  次日,李固不見動靜,前來蔡福家催並。蔡慶回說:「我們正要下手結果他,中書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囑付下來,我這裏何難?」〔妙妙如聞。〕李固隨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間過錢人去囑託,梁中書道:「這是押獄節級的勾當,難道教我下手?過一兩日,教他自死。」〔妙妙如聞。〕兩下裏廝推。張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裏又打關節,教極發落。張孔目將了文案來稟,梁中書道:「這事如何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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