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典文學 > 金聖嘆批評本水滸傳 | 上頁 下頁 |
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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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批:寫盧員外甯死不從數語,語語英雄員外。梁山泊有如此人,庶幾差強人意耳。俗本悉遭改竄,對之使人氣盡。 寫宋江以「忠義」二字網羅員外,卻被兜頭一喝;既又以金銀一盤誘之,卻又被兜頭一喝。遂令老奸一生權術,此書全部關節,至此一齊都盡也。嗚呼!其才能以權術網羅眾人者,固眾人之魁也;其才能不為權術之所網羅如彼眾人者,固亦眾人之魁也。盧員外之坐第二把交椅,誠宜也。乃其才能不為權術之所網羅,而終亦不如能以權術網羅眾人者之更為奸雄。嗚呼!不雄不奸,不奸不雄。然則盧員外即欲得坐第一交椅,又豈可得哉! 讀俗本至小乙求乞,不勝筆墨疏略之疑。竊謂以彼其人,即何至無術自資,乃萬不得已而且出於求乞?既讀古本,而始流淚歎息也。嗟乎!員外不知小乙,小乙自知員外。夫員外不知小乙,故不知小乙也。若小乙而既已知員外矣;既已知員外,則更不能不知員外;更不能不知員外,即又以何辭棄員外而之他乎?或曰:人之感恩,為相知也。相知之為言我知彼,彼亦知我也。今者小乙自知員外,員外初不能知小乙,然則小乙又何感于員外而必戀戀不棄此而之他?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夫我之知人,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也,非將以為好也;其人而為我所知,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異常耳,而非有所賴於我也。若我知人,而望人亦知我,我將以知為之釣乎?必人知我,而後我乃知人,我將以知為之報與?夫釣之與報,是皆市井之道;以市井之道,施于相知之間,此鄉黨自好者之所不為也。況于小乙知員外者,身為小乙則其知員外也易;員外不知小乙者,身為員外則其知小乙也難。然則小乙今日之不忍去員外者,無他,亦以求為可知而已矣。 大而後小乙知員外,員外亦知小乙:前乎此者為主僕,後乎此者為兄弟,誠有以也。夫而後天下後世無不知員外者,即無不知小乙;員外立天罡之首,小乙即居天罡之尾,洵非誣也。不然,而自恃其一身技巧,不難舍此遠去。嗟乎!自員外而外,茫茫天下,小乙不復知之矣。夫舍我心所最知之員外,而別事一不復可知之人,小乙而豬狗也者則出於此;小乙而非豬狗也,如之何其不至於求乞也? 自有《水滸傳》至於今日,彼天下之人,又孰不以燕小乙哥為花拳繡腿、逢場笑樂之人乎哉!自我觀之,僕本恨人,蓋自有《水滸傳》至於今日,殆曾未有人得知燕小乙哥者也。李後主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 是燕小乙哥之為人也。 蔡福出得牢來,接連遇見三人,文勢層見迭出,使人應接不暇,固矣。 乃吾讀第一段燕青,不覺為之一哭失聲,哀哉!奴而受恩於主,所謂主猶父也;奴而深知其主,則是奴猶友也。天下豈有子之于父而忍不然,友之于友而得不然也與?哭竟,不免滿引一大白。又讀第二段李固,不覺為之怒發上指,有是哉!昔者主之生之,可謂至矣,盡矣;今之奴之殺之,亦複至矣,盡矣。古稱惡人,名曰「窮奇」,言窮極變態,非心所料,豈非此奴之謂與? 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頰,我欲殺之而恐污我刀。怒甚,又不免滿引一大白。再讀第三段柴進,不覺為之慷慨悲歌,增長義氣。悲哉!壯哉!盧員外死,三十五人何必獨生;盧員外生,三十五人何妨盡死。蓋不惟黃金千兩,同於草莽,實惟柴進一命,等於鴻毛。所謂不諾我,則請殺我,不能殺我,則請諾我,兩言決也。 感激之至,又不免滿引一大白。或曰:然則當子之讀是篇也,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無處索酒,餘未嘗引一白也。 最先上梁山者,林武師也;最後上梁山者,盧員外也。林武師,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盧員外,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其押解之文,乃至於不換一字者,非耐庵有江朗才盡之日,蓋特特為此,以銷一書之兩頭也。 董超、薛霸押解之文,林、盧兩傳可謂一字不換;獨至於寫燕青之箭,則與昔日寫魯達之杖,遂無纖毫絲粟相似,而又一樣爭奇,各自入妙也。才子之為才子,信矣! 薛霸手起棍落之時,險絕矣,卻得燕青一箭相救;乃相救不及一紙,而滿村發喊,槍刀圍匝,一二百人,又複擒盧員外而去。當是時,又將如之何? 為小乙者,勢不得不報梁山。乃無端行劫,反幾至於不免。於一幅之中,而一險初平,驟起一險,一險未定,又加一險,真絕世之奇筆也。 必燕青至梁山,而後梁山之救至,不惟慮燕青之遲,亦殊怪梁山之疏也。 燕青一路自上梁山,梁山一路自來打聽,則行路之人又多多矣,梁山之人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為燕青,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為梁山之人也?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之前倒插射鵲,才子之為才子,信也! 六日之內而殺宋江,不已險乎?六日之內殺宋江,而終亦得劫法場者,全賴吳用之見之早也。乃今獨於一日之內而殺盧俊義,此其勢于宋江為急,而又初無一人預為之地也。嗚呼!生平好奇,奇不望至此。生平好險,險不望至此,奇險至於如此之極,而終又得劫法場,才子之為才子,信也!】 *** 話說這盧俊義雖是了得,卻不會水;被浪裏白條張順扳翻小船,到撞下水去。張順卻在水底下攔腰抱住,鑽過對岸來。只見岸上早點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裏等,〔一個只見。○從水底下鑽上岸來,接連寫此無數只見,文勢如滿盤珠迸也。〕接上岸來,團團圍住,解了腰刀,盡脫了濕衣服,便要將索綁縛。只見神行太保戴宗傳令,高叫將來:「不得傷犯了盧員外貴體!」〔兩個只見。〕只見一人捧出一袱錦衣繡襖與盧俊義穿了。〔三個史見。〕只見八個小嘍囉抬過一乘轎來,推盧員外上轎便行。〔四個只見。〕只見遠遠地早有二三十對紅紗燈籠,照著一簇人馬,動著鼓樂,前來迎接;為頭宋江、吳用、公孫勝,後面都是眾頭領。〔五個只見。〕只見一齊下馬。〔六個只見。○此六字只是半句,未畢。〕盧俊義慌忙下轎,宋江先跪,後面眾頭領排排地都跪下。〔寫得使人心動淚落,雖有金鐵之人,至此不能自持矣。〕 盧俊義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只求早死!」 宋江道:「且請員外上轎。」 眾人一齊上馬,動著鼓樂,迎上三關,直到忠義堂前下馬,請盧俊義到廳上,明晃晃地點著燈燭。宋江向前陪話,道:「小可久聞員外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幸得拜識,大慰平生!卻才眾兄弟甚是冒瀆,萬乞恕罪。」 吳用向前道:「昨奉兄長之命,特今吳某親詣門牆,以賣卦為由,賺員外上山,共聚大義,一同替天行道。」 宋江便請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晁蓋之誓何在?處處故出宋江之惡,不為少諱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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