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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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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批 :此回完武松,入宋江,只是交代文字,故無異樣出奇之處。然我觀其寫武松酒醉一段,又何其寓意深遠也。蓋上文武松一傳,共有十來卷文字,始於打虎,終於打蔣門神。其打虎也,因「三碗不過岡」五字,遂至大醉,大醉而後打虎,甚矣,醉之為用大也!其打蔣門神也,又因「無三不過望」五字,至於大醉,大醉而後打蔣門神,又甚矣,醉之為用大也!雖然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終恃,力不可以終恃,權勢不可終恃,恩寵不可終恃;蓋天下之大,曾無一事可以終恃,斷斷如也。乃今武松一傳,偏獨始於大醉,終於大醉,將毋教天下以大醉獨可終恃乎哉?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蟲,而有時亦失手于黃狗;神威可以單奪雄鎮,而有時亦受縛於寒溪。蓋借事以深戒後世之人,言天人如武松,猶尚無十分滿足之事,奈何紜紜者,曾不一慮之也! 下文將入宋江傳矣。夫江等之終皆不免于竄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則固皎然如冰在玉壺,千世萬世,莫不共見。 故作者特于武松落草處順手錶暴一通,凡以深明彼江等一百八人,皆有大不得已之心,而不必其後文之必應之也。乃後之手閑面厚之徒,無端便因此等文字,遽續一部,唐突才子,人之無良,於斯極矣!」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將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裡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只見庵裡走出那個婦人來,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裡叫甚麼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那婦人哭著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知是那裡人,來我家裡投宿,言說善曉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裡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兩三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裡住。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好風水,今日驗矣,絕倒。○若真有風水,則又何以偏有此等事也?若風水本有,人自一時看不出,則何日當遇看得出人也?世之愚人,必欲津津言之,何哉!」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麼?」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麼?」婦人道:「他也積蓄得一兩百兩金銀。」 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了!」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吃麼?」「好。」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好。」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裡去吃。」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麼?」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裡,見小窗邊桌子上擺著酒肉。「是。」武行者討大 碗吃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裡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著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裡燒了,插了戒刀,「四字妙。○此一段,豈以必殺飛天蜈蚣為武乎?豈以必救婦人為仁乎?於是二者皆無取焉。然則為寫戒刀,此言為獨斷也。」連夜自過嶺來,迤邐取路望著青州地面來。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松。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卻沒人盤詰他。 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好筆。」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肉吃,只是敵不過寒威。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先敘白虎山,古雲行人如一畫圖中,今日筆墨都入畫圖中也。」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裡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屋後都是亂山。○此二句,人只謂是寫景,卻不知都是章法。」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逕奔入那村酒店裡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吃。」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多賣沒了。」「看他說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擋寒。」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吃;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看他沒了。」片時間,吃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武行者只顧吃。原來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好筆。○四角酒不足以醉武松也,然要寫多,又恐與三碗不過岡,無三不過望相近,因倒追到前文去插此一句,特與俗筆不同。」一發吃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吃的肉食 ,也回些與我吃了,「想到自吃的肉,一發挑動下文。」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只顧要吃,「只是順口捎帶一句,亦是情所必有,卻偏與榜文捕護相挑鬥,故妙。」卻那裡去取?——師父,你也只好罷休!」「看他只是說沒了。」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只有這些白酒。那得別的東西賣!」「看他到底說沒了。」 正在店裡論口,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進店裡。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請坐。」那漢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不但肉,又有雞,不但有,又已熟,忽然寫得馨香滿鼻,絕妙文情。」只等二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甕酒在那裡?」「酒字上又加青花甕三字,寫得分外入耳。」店主人道:「在這裡。」「三字活跳,與前許多郎當語相激射。」那漢引了眾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又偏坐得相激射。」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店主人卻捧出一樽青花甕酒來,「寫得射眼之極。」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裡。「青花甕外,又加寫出一個大白盆,不惟其物,惟其器便已令人眼涎俟癢之極,況又實實清香滑辣耶!」武行者偷眼看時,「寫得絕倒,四字中有又惱又羞在內,饞自不必說。」卻是一甕灶下的好酒,風吹過一陣陣香味來。武行者不住聞得香味,「寫得絕倒,中間又惱又羞,饞自不必說。」喉嚨癢將起來,「癢字絕倒,又爬撓不得。」恨不得鑽過來搶吃。只見店主人又去廚下 ,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射眼之極。」放在那漢面前,便擺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故意寫得射眼,絕妙文情。」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兒熟菜,不由的不氣;「寫得饞,自不必說,其實又惱又羞。」正是「眼飽肚中饑,」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為頭是此一聲當不起。」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說。」「好。○活寫出半日不來顧管。」武行者睜著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甕酒和雞肉 ,都是那二郎家裡自將來的,只借我店裡坐地吃酒。」 武行者心中要吃,那裡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只管將出家人三字,挑鬥榜文捕護,有銅山東崩,洛鐘西應之巧。」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絕倒語。○看他只管說曾不看見,妙絕。」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寫那漢大怒,卻不便來發作,卻又去看店主人,然後跳起身來,如畫之筆。」 那大漢跳起身來,「眉批:一個立起。」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只管將出家人三字,挑鬥榜文捕護,使讀者心中疑忌。」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幹你甚事!」「一個硬。○寫兩硬相磕,互不肯讓,句句出色。」那大漢怒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一個又硬。」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眉批:又一個立起。」「你那廝說誰!」「一個又硬。○有聲有色。」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廝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一個又硬。○有聲有色。」「眉批:一個走出。」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一個又硬。○須知是一頭喝,一頭搶出來。」「眉批:又一個走出。」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眉批: 一個出門。」武行者趕到門外。「眉批:又一個出門。一路看他寫兩個硬漢各不相下。」那大漢見武松長壯,那裡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著他。「如畫。」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如畫。」那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如畫。」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中,只一撥,撥將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裡做得半分手腳。「如畫。○自打虎至此,曾無一次不變。」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裡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隻打實落處,「如畫。」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裡只一丟。「如畫。○寫得只如將大漢作戲,又表神力,又表醉後。○溪裡二這字,妙絕文情。」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漢救上溪來,「救上溪來,捉上溪來,不意寒溪有此妙事。」自攙扶著投南去了。「如畫。」這店主人吃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撣不得,自入屋後躲避去了。「去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吃酒了!」「二語寫出快活,有旁若無人之意。」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吃。「可憐,好酒卻是冷吃,亦足強似頃間偷看時也。」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吃動。「寫得快活。」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吃,「快活亦有,醉亦有。」沒半個時辰,把這酒「句。」肉「句。」和雞「句。」都吃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沿溪而走。「絕妙文情。」卻被那北風卷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畫出頭陀,畫出醉,畫出嚴寒,畫出溪邊。」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裡路,傍邊土牆裡走出一隻黃狗,看著武松叫。「無端忽想出一隻黃狗,文心千奇百怪,真乃意想不到。」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著吠。「疊寫一句者,上句從作者筆端寫出,此句從武松眼中寫出。從筆端寫出者,寫狗也。從眼中寫出者,寫醉也。」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四字罵世,言世間無事可尋,一尋便尋了狗的事也。」恨那狗趕著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裡掣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狗上加一恨字,趕狗上著一戒刀字,皆喻古今君子,有時忽與小人相持,為可深痛惜也。夫狗豈足恨之人,戒刀豈趕狗之具哉。」那黃狗繞著溪岸叫。「寫出寒溪,寫出村犬,寫出醉壯舉陀真是筆頭有畫。」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斗倒撞下溪裡去,卻起不來。「其力可以打倒大蟲,而不能不失手于黃狗,為用世者讀之寒心。」黃狗便立定了叫。「活畫黃狗,活畫小人。○黃狗得意。○俗本落此句。」冬月天道,雖只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得當不得,爬將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學道必須聞一知十,看書卻須聞一知二。如此句寒冷得當不得,須知是兩個人寒冷得當不得。淋淋漓漓一身水,須知是淋淋漓漓兩身水也。作傳妙處,全妙於寫一邊,不寫一邊,卻將不寫一邊,宛然在寫一邊時現出。其妙不可以一端盡也。」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裡,亮得耀人。「爬起時不記戒刀,起來後忽然耀眼,寫醉人真是醉人,寫戒刀真好戒刀。俗本落此句。」便再蹲下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再起不來,只在那溪水裡滾。「此段不止活畫醉人而已,喻言君子作世,每每一蹶之後,不能再振,所以深望其慎之也。」 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夥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紵絲衲襖,手裡拿著一條哨棒,「卻不接吃打大漢,妙。」背後十數個人跟著,都拿木鈀白棍。眾人看見狗吠,「畫。○一狗吠而眾人隨之,類如此矣。」指道:「這溪裡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卻又引了二三十個莊客自奔酒店裡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裡!」「又作補,又作引。」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吃打的漢子 ,換了一身衣服,「細筆不漏。」手裡提著一條樸刀,背後引著三二十個莊客,都拖槍拽棒,跟著那個大漢,吹風呼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指著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裡細細拷打!」那漢喝聲「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眾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不成捉矣,止可謂之澇上溪來耳。○前文閑寫一句雲門前一道清溪,不意遂兩用之。」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松,圍繞著牆院。眾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叫:「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才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裡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麼人?」「又打妙。」只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裡吃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到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裡,頭臉都磕破了,險些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都吃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裡,因此,捉拿在這裡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刺著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髮披下來遮了。——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忽然一逼。」這個吃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甚麼!「忽然一松。○一逼一松,總是搖漾讀者。」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著一兩個月將息不起,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一把火燒了他,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藤條,恰待又打。只見出來的那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像是一個好漢。」「也像是三字,妙絕。可見連日說好漢也,可見連日說開松也。」 此時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會得,「此三字中又提動景陽打虎一事在心頭矣。」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那個先去背上看了杖瘡「寫看一看,亦不一直寫出,且先寫個看背上杖瘡,以作一曲,便無饞筆渴墨之消。」便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轉過面前,便將手把武松頭髮揪起來「方才看正面,便有酣筆飽墨之致也。」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疑鬼疑神之筆。」武行者方才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疑鬼疑神之筆。」那人喝道:「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自武二郎兄死之後,如十字坡、孟州營、白虎莊,處處寫出許多哥哥弟弟字來,讀之真有昨夜雨滂烹,打倒葡萄棚之妙也。然前兩處猶明明知是某人,卻寫到結拜兄弟,便有通身擊應之能耳。此卻更不知是何人,竟寫一個認是哥哥,一個認是兄弟,叫得一片親然,使讀者茫不知其為誰,豈其夢中見武大耶?蓋特特為是疑鬼疑神之筆以自娛樂,亦以娛樂後世之人也。」那穿鵝黃襖子的「妙。」並吃打的「妙。○一時寫出四個人,卻一個人認得三個人,一個人認得一個人,兩個人各認得兩個人,一個人只認得一個人,一個人認得三個人者,出來的人認得三個人也。一個人認得一個人者,武松只認得出來的人也。兩個人各認得兩個人者,鵝黃襖子的認得出來的吃打的,吃打的認得出來的鵝黃襖子的也。一個人只認得一個人者,讀者此時只認得武松,並不認得出來的、鵝黃襖子的、吃打的也。○妙批。」「眉批: 看他寫四人都無名字。」盡皆吃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景陽岡找虎不惟自己時常說,別人也時常說,可知是一件非常事。」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如畫,如話。」那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討幾件幹衣服與他穿了,「細筆不漏。」便扶入草堂裡來。武松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水滸寫拜,已成套事,此又寫得異樣出色。○真好哥哥。」武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真有是事。」討些湯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那人,「一隻拜作兩橛寫。」相敘舊話。 那人不是別人,「又略一頓。」正是鄆城縣人氏,「句。」姓宋,「句。」名江,「句。」表字公明。「句。」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裡?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裡住得半年。「是打虎殺嫂初遇張青時也。」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便帶出三十四回來。」後卻接得家中書說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口中補寫朱、雷。」只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裡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裡。「口中補寫來孔家前半節事。」此間便是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此句醜。」我在此間住半年了。「是打蔣門神、殺張都監、再遇張青時也。」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便入此句,為下作引。」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只聽得人傳說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穀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門慶。「此是半年。」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此是半年。○上文雲柴家半年,孔家半年,此又敘出半年中事都知,半年中事都不知,不惟行文有虛實之妙,又表出柴孔兩莊大小之不同也。」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谷縣,知縣就抬舉我做了都頭。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姦,「通姦上坐以不仁二字,妙絕,遂令風情二字,更立不起。」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諸字哭殺,何也?昔佛入滅後,阿難結集四經,升座初唱如是我聞四字,一時大眾,無不大哭也。日昨猶見佛,今日已稱我聞。今武松別宋江時,猶口口哥哥,見宋江時已口稱先兄。嗟乎!腸斷脈絕,胡可以言也。」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申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禮道:「卻才甚是衝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覷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這串數珠。」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拜還。」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竟是哥哥身分,妙。○寫得宋江亦有誇耀武松之意,妙妙。」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 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敘說一年有餘的事,「我於世間無所愛,正獨愛此一句耳。我二三同學人,亦同此癖也,武松之入玄中,宜哉。」宋江心內喜悅。武松次日天明起來,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吃飯。孔明自在那裡相陪。孔亮捱著疼痛,也來管待。「妙。寫得孔亮愛敬豪傑出,寫得武松豪傑為人愛敬出。」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謁拜。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拜見。宋江見了大喜。「寫武松到處有人拜門生,可謂榮華之極,一百七人中,無一個得及也。○官司榜文,有如無物,寫得妙絕。」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處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對哥哥說了,「一夜話中抽出一句,妙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不說起楊志。」那裡入夥,他也隨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也好者,僅好而有所未盡之辭,只二字截住,下卻疾轉出清風寨同去一段來,深表自家愛異武松之至,不願其遂去落草,而自家之一片冰心,遂可借此得以自白。此皆宋江生平權詐過人處,而後人反因此等續出後數十回,真可笑也。」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裡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這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裡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寫出恩愛如見。○誠如此,可謂愛人以德矣。」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裡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知寨不好。「說得妙。曾不見花知寨,因宋公明而愛及花知寨,一妙也。雖因宋公明而愛入花知寨,然畢竟信公明深於信知寨,二妙也。」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只是由三字,去了罷三字,便活襯出宋江恩愛來。」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武松不必有此心,只因上文宋江數語感激至深,便慨然將宋江口中不便說明之事,一直都說出來。讀其言,真令我欲痛哭也。○殊不知宋江卻不然。」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看他便著實讚歎,全是一片權詐。」若如此行,不敢苦勸,「此八字重上四字。」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此句又落到兄弟恩情上來,妙絕。○只因宋江要表不反,便有此一段文;只因有此一段文,便為七十回後續貂者作地也。」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裡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陪。」並帶來的度牒書信戒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為路費。宋江推卻不受,「武松偏不然。」孔太公父子只顧將來拴縛在包裹裡。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戒箍,掛了人頂骨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裡。宋江提了樸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余裡路,拜辭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和武松兩個在路上行著,于路說些閒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夥又行。兩個吃罷飯,又走了四五十裡,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裡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鎮上,不知從那條路去?」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裡要投二龍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裡吃三杯相別。」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卻回來。」「真正哥哥既死,且把認義哥遠送,所謂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也。」宋江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早早的到了彼處。入夥之後,少戒酒性。「與張青如出一日。」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前宋江口中不好說明,卻向武松口中說明之;然武松口中卻說不暢,便再向閑江口中暢說之,妙絕。然而其實都是宋江權術,七十回後紛紛續貂,殊無謂也。」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此非宋江自謙,實是武松珠玉在前矣。」武行者聽了,「此五字真寫得好,有如魚似水之樂。」酒店上歇了數杯,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忍分別;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語:「筆墨淋漓之至。」少戒酒性。「再申四字才,所以消繳武松十來卷文字,直挽至最初柴進莊上使酒打人一句也。」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夥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別了武松,轉身投東,望清風山路上來,于路只憶武行者;「七字妙絕,遙遙直與一年前柴進莊上武松別宋江上路時相應。」又自行了幾日,卻早遠遠的望見前面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貪走了幾程,不曾問得宿頭。「如此入。」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內驚慌,肚裡尋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亂在林子裡歇一夜;卻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當?卻不害了性命!」只顧望東小路裡撞將去。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心裡越慌,看不見地下,躧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裡銅鈴響,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囉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繩索縛了;奪了樸刀包裹,吹起火把,將宋江解上山來。「即晚間心中歡喜,觀之不足之山也。」宋江只得叫苦。卻早押到山寨裡。 宋江在火光下看時,四下裡都是木柵;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後面有百十間草房。小嘍囉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將來綁在將軍柱上。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嘍囉說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報。等大王酒醒寺,卻請起來,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吃塊新鮮肉!」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心裡尋思道:「我的造物直如此偃蹇!只為殺了一個煙花婦人,變出得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斷送在這裡!」只見小嘍囉點起燈燭熒煌。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撣不得,只把眼來四下裡張,低了頭歎氣。 約有二三更天氣,只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囉來,叫道:「大王起來了。」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時,只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綰著鵝梨角兒,一條紅絹帕裹著,身上披著一領棗紅紵絲衲襖,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那個好漢祖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綽號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為消折本錢,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劫。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孩兒們那裡拿得這個牛子?」小嘍囉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只聽得樹林裡銅鈴響。原來這個牛子獨自個背些包裹,撞了繩索,一交絆翻;因此拿得來獻與大王做醒酒湯。」燕順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吃。」小嘍囉去不多時,只見廳側兩邊走上兩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為因半路裡見財起意,就勢劫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卜清風山,和燕順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邊這個生的白淨面皮,三牙掩口髭須,瘦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著頂絳紅頭巾;休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為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號他做白麵郎君;原是打銀為生,因庥自小好習槍棒,流落在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著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上燕順見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只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面前;「怕。」又一個小嘍囉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用一把剜心尖刀。「怕。」那個掇水的小嘍囉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裡。「怕。○一部大書以宋江為主,則如此等處定當不妨,然作者卻偏故意寫得怕人,讀之亦複吃驚不少。」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著,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吃。「再注一句者,為欲少遲下文也,然於何知之?」 那小嘍囉把水直潑到宋江臉,宋江歎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裡!」燕順親耳聽得「宋江」兩字,「三十七字只作一句讀,其事甚疾。○此三十七字中,凡敘三個人,三件事,然其實潑時即是歎時,歎時即是聽時,聽時即是潑時,雖是三個人,三件事,然只在一霎中一齊都有,故應作一句讀也。」便喝住小嘍囉,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廝「妙。」說甚麼『宋江?』」「妙。○看他兩半句不合處。」小嘍囉答道:「這廝口裡「妙。」說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裡!』」「妙。」燕順便起身來「妙。」問道:「兀那漢子,你認得宋江?」「妙妙。」宋江道:「知我便是宋江。」燕順走近前來「妙妙。」又問道:「你是那裡的宋江?」「天下豈有兩宋江耶?妙妙。」宋江答道:「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妙妙。」燕順嚷道:「妙妙。」「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當選妙。○詳其地不足信,又必詳其事焉。筆墨淋漓,乃至於此。」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黑三郎宋江。」「妙妙。○無所不詳矣,只余三郎二字,亦詳出來,文心當面變化而出,非先有定式可據也。○看他連用無數宋江字押腳,有漁陽摻撾之聲,能令滿座動色。○俗本訛。」燕順吃了一驚,便奪過小嘍囉手內尖刀,把麻索都割斷了;「便奪尖刀,妙絕妙絕。」便把自身上穿的棗紅紵絲衲襖脫下來 ,裹在宋江身上;「便脫棗紅衲襖,妙絕妙絕。」便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便抱上虎皮交椅,妙絕妙絕。」便叫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三人納頭便拜。「便叫來拜,妙絕妙絕。○寫得燕順屁滾尿流如活。○上七宋江字押腳,此四便字提頭,文筆盤飛踢跳。俗本訛。」宋江連忙下來答禮,問道:「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好漢一齊跪下。燕順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未審亦作湯否?」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個緣繇,爭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 ,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如何得知仔細!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聞得賢兄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緣分淺薄,不能拜識尊顏。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納豪傑,名聞寰海,誰不欽敬!梁山泊近來如此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全書大眼目。」不知仁兄獨自何來,今卻到此?」 宋江把這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紫進並孔太公許多時,及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三個頭領大喜,隨即取套衣服與宋江穿了;一面叫殺羊宰馬,連夜筵席。當晚直吃到五更,叫小嘍囉服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松如此英雄了得。「妙。○又妙於夜來不說,留作今朝竟日之歡也。」三個頭領跌腳懊恨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裡,十分好卻恨他投那裡去了!」「妙。」話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風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不在話下。 當時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上墳。「筆法。」只見小嘍囉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乘轎子,七八個人跟著,挑著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個婦人,點起三五十小嘍囉,便要下山,宋江,燕順那裡攔當得住,綽了槍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嘍囉報將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裡,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裡抬著的一個婦人。只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物。」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抬到那裡?」小嘍囉道:「王頭領已自抬在山後房中去了。」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徊兄弟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只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位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請三位坐。 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閑走,有甚麼要緊?」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憑空設幻,疑其筆尖有五鬼搬運之符也。」為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那裡敢無事出來閑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裡尋思道:「我正來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文情奇妙,讀之欲迷。」宋江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好。」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那夫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好。」宋江道:「你恰才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好。」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好。」一文,「好。」一武。「好。」武官便是知寨花榮,「好。」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好。」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裡須不好看。」「看他下文好看。○此等皆是無中生有文字。」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麼?」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二字宋江聲口。」看在下薄面並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聽稟,王英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罵世語 ,竟似李逵惡習矣,然偶然一見即不妨,但不得通身學李贄。便殊累盛德也。」胡亂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宋江身分。」道:「賢弟若要押寨夫人時,日後宋江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服侍賢弟。只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個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恁地時,重承不阻。」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喝令轎夫抬了去。「此是寫燕順。」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裡大王,我自是鄆城縣客人。」「辨得遲矣,亦可對立面辨得早哩。」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走,只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這王矮虎又羞又悶,只不作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並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禮義可以縛人,乃至可以縛王矮虎,而何世之不用之也。」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只得回來,到寨裡報知劉知寨,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眾人分說道:「我們只有五七個,他那裡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裡問罪!」 那幾個軍人吃逼不過,沒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內軍健七八十人,各執槍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夫抬得恭人飛也似來了。眾軍漢接見恭人,問道:「怎地能彀下山?」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裡,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嚇得他慌忙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活是文官妻子,亦會說大話騙人。」眾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只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眾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眾軍漢拜謝了,簇擁著轎子便行。眾人見轎夫走得快,「妙。」便說道:「你兩個閑常在鎮上抬轎時,只是鵝行鴨步,「妙。」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妙。」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栗暴打將來!」「妙。」眾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那得人!」轎夫方才敢回頭,看了道:「哎呀!是我走得慌了,腳後跟直打著腦杓子!」「妙。○此文只是花榮楔子,作者無可見長,故借此作閑中一笑也。」眾人都笑,簇著轎子,回到寨中。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那婦人道:「便是那廝們擄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活是文官妻子,會說自家好處。」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得我回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七八十人,「十瓶酒,一口豬,賞七八十人,文官破格事也。」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作別要下山。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打縛在包裹裡。當日宋江早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拴束了行李,作別了三位頭領下山。那三個好漢將了酒果肴饌直送到山下三十餘裡,官道傍邊,把酒分別。三人不舍,叮囑道:「哥哥去清風寨回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帶一句。」宋江背了包裹,提了樸刀,說道:「再得相會。」唱個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說話的同時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便不使宋江要去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又變出一樣住法。」正是: 遭逢坎坷皆天數,際會風雲豈偶然? 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著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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