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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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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批 :嘗怪宋子京官給椽燭修《新唐書》。嗟乎!豈不冤哉!夫修史者,國家之事也;下筆者,文人之事也。國家之事,止於敘事而止,文非其所務也。 若文人之事,固當不止敘事而已,必且心以為經,手以為緯,躊躇變化,務撰而成絕世奇文焉。如司馬遷之書,其選也。馬遷之傳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傳遊俠貨殖,其事遊俠貨殖,其志不必遊俠貨殖也;進而至於漢武本紀,事誠漢武之事,志不必漢武之志也。惡乎志?文是已。馬遷之書,是馬遷之文也。馬遷書中所敘之事,則馬遷之文之料也,以一代之大事,如朝會之嚴,禮樂之重,戰陳之危,祭祀之慎,會計之繁,刑獄之恤,供其為絕世奇文之料,而君相不得問者。凡以當其有事,則君相之權也,非儒生之所得議也。若當其操筆而將書之,是文人之權矣;君相雖至尊,其又惡敢置一未喙乎哉!此無他,君相能為其事,而不能使其所為之事必壽於世。 能使君相所為之事必壽於世,乃至百世千世以及萬世,而猶歌詠不衰,起敬起愛者,是則絕世奇文之力,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驥尾而顯矣。是故馬遷之為文也,吾見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又見其有事之細者而張皇焉,或見其有事之闕者而附會焉,又見其有事之全者而軼去焉,無非為文計,不為事計也。 但使吾之文得成絕世奇文,斯吾之文傳而事傳矣。如必欲但傳其事,又令纖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為絕世奇文,將吾之文既已不傳,而事又烏乎傳耶?蓋孔子亦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事則齊桓晉文,若是乎事無文也;其文則史,若是乎文無事也。其文則史,而其事亦終不出於齊桓晉文,若是乎文料之說,雖孔子亦早言之也。嗚呼!古之君子,受命載筆,為一代紀事,而猶能出其珠玉錦繡之心,自成一篇絕世奇文。豈有稗官之家,無事可紀,不過欲成絕世奇文以自娛樂,而必張定是張,李定是李,毫無縱橫曲直,經營慘淡之志者哉?則讀稗官,其又何不讀宋子京《新唐書》也! 如此篇武松為施恩打蔣門神,其事也;武松飲酒,其文也。打蔣門神,其料也;飲酒,其珠玉錦繡之心也。故酒有酒人,景陽岡上打虎好漢,其千載第一酒人也。酒有酒場,出孟州東門,到快活林十四五裡田地,其千載第一酒場也。酒有酒時,炎暑乍消,金風颯起,解開衣襟,微風相吹,其千載第一酒時也。酒有酒令,無三不過望,其千載第一酒令也。酒有酒監,連飲三碗,便起身走,其千載第一酒監也。酒有酒籌,十二三家賣酒望竿,其千載第一酒籌也。酒有行酒人,未到望邊,先已篩滿,三碗既畢,急急奔去,其千載第一行酒人也。酒有下酒物,忽然想到亡兄而放聲一哭,忽然恨到姦夫淫婦而拍案一叫,其千載第一下酒物也。酒有酒懷,記得宋公明在柴王孫莊上,其千載第一酒懷也。酒有酒風,少間蔣門神無複在孟州道上,其千載第一酒風也。酒有贊酒,「河陽、風月」四字,「醉裡乾坤火,壺中日月長」 十字其千載第一酒贊也。酒有酒題,「快活林」其千載第一酒題也。凡若此者,是皆此篇之文也,並非此篇之事也。如以事而已矣,則施恩領卻武松去打蔣門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只依宋子京例,大書一行足矣,何為乎又煩耐庵撰此一篇也哉?甚矣,世無讀書之人,吾末如之何也!」 話說當時施恩向前說道:「兄長請坐。待小弟備細告訴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營不要文文謅謅,只揀緊要的話直說來。」「快人快語。○每歎古今奏疏,悉是文文謅謅,不揀要緊說話直說出來,殊不足當武松一抹也。」施恩道:「小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學得些小槍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個諢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喚做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都來那裡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睹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裡有八九十個棄命囚徒,去那裡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錢兌坊裡。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裡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閒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一段寫得此林真是快活。」近來被這本營內張團練,新從東潞州來,帶一個人到此。那廝姓蔣,名忠,有九尺來長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個諢名,叫做蔣門神。那廝不特長大,原來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槍棒;拽拳飛腳,相撲為最。自誇大言道:『三年上泰嶽爭交,不曾有對;「自是奇語。」普天之下沒我一般的了!』因此來奪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讓他,吃那廝一頓拳腳打了,兩個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長來時,兀自包著頭,兜著手,「一應。」直到如今,瘡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廝打,他卻有張團練那一班兒正軍,「先伏一筆。」若是鬧將起來,和營中先自折理。有這一點無窮之恨不能報得,久聞兄長是個大丈夫,「得免大棒,與連日酒肉,何足道哉,正複此語難得耳。」怎地得兄長與小弟出得這口無窮之怨氣,死而瞑目;只恐兄長遠路辛苦,氣未完,力未足,因此教養息半年三月,等貴體氣完力足方請商議。不期村僕脫口先言說了,小弟當以實告。」 武松聽罷,呵呵大笑;便問道:「那蔣門神還是幾顆頭,幾條臂膊?」「為上文許多鄭重一笑。」施恩道:「也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頭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來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既然沒哪吒的模樣,卻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藝疏,便敵他不過。」武松道:「我卻不是說嘴,憑著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快人快語。○然則公又是幾條臂膊,若只是兩條,又如何打得盡許多人也。」既是恁地說了,如今卻在這裡做甚麼?「快人快語。」有酒時,拿了去路上吃。「快人快語。○千古第一酒場。」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這廝和大蟲一般結果他!「打虎畢竟是武松平生得意之事,看他處處穿插出來。」拳頭重時打死了,我自償命!」「只作出口成讖,卻已伏一筆。」施恩道:「兄長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當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裡探聽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時,後日便去;若是那廝不在家時,卻再理會。 空自去『打草驚蛇,』倒吃他做了手腳,卻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營!你可知著他打了?「妙,反若與于蔣門神之甚也。」原來不是男子漢做事!「男子漢做事者,閉門如守女,開門如脫兔是也。」去便去!等甚麼今日明日!「快人快語。」要去便走,怕他準備!」「再說一遍,畫出要走。」 正在那裡勸不住,只見屏風背後轉出老管營來叫道:「義士,老漢聽你多時也。今日幸得相見義士一面,愚男如撥雲見日一般。且請到後堂少敘片時。」武松跟了到裡面。老管營道:「義士,且請坐。」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對相公坐地。」老管營道:「義士休如此說;愚男萬幸,得遇足下,何故謙讓?」武松聽罷,唱個無禮喏,相對便坐了。施恩卻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營如何卻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長請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時,小人卻不自在。」老管營道:「既是義士如此,這裡又無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極閑處無端生出一片景致,便陡然蔣天倫之樂,直提出來,所謂人皆有父子,我獨亡兄弟也。○看他于為兄報仇後,已隔去無數文字,尚自隱隱吊動。」僕從搬出酒淆果品盤饌之類。老管營親自與武松把盞,說道:「義士如此英雄,誰不欽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買賣,非為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俠氣象;「先把題目較正明白,然後令武松做出文字來。」不期今被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這個去處!非義士英雄,不能報仇雪恨。義士不棄愚男,滿飲此杯,受愚男四拜,拜為兄長,以表恭敬之心。」「為兄報仇以後,忽然一人結拜為弟,忽然一人結拜為兄,都是飛空架出之事。○前張青文中有結拜武松為弟句,此本與結拜魯達為兄句作照耀耳。此處忽然借來,又作武松文中一番照耀,筆勢可其翻舞不定。」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學,「才學二字妙,正與後真才實學句對。」如何敢受小管營之禮。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當下飲過酒,施恩納頭便拜了四拜。武松連忙答禮,結為兄弟。當日武松歡喜飲酒。吃得大醉了,「此句明明寫是歡喜,卻明明寫出悲傷,我讀之而知其然,天下人讀之,當悉知其然也。」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話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議道:「都頭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聽來,其人不在家裡,延挨一日,卻再理會。」「寫豪傑是豪傑,寫愛敬豪傑是愛敬豪傑。○只因此一翻踢,卻翻踢出下文絕妙一個酒情來,奇想奇格。」當日施恩來見武松,說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這廝不在家裡。明日飯後卻請兄長去。」武松道:「明日去時不打緊,今日又氣我一日!」「以不快語寫出快語來,其妙可想。○此語卻又似魯達聲口。」早飯罷,吃了茶,施恩與武松去營前閑走了一遭;回來到客房裡,「客房裡。」說些槍法,較量些拳棒。「寫得不寂寞。」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裡,「家裡。」只具著數杯酒相待,「妙。○趁勢再一翻踢,務令下文極其突兀。」下飯按酒,不記其數。「妙。」武松正要吃酒,見他把按酒添來相勸,「翻踢盡致。」心中不在意;「又妙在急用五字兜住,又再頓下一日,明日便一發突兀矣。」吃了晌午飯,起身別了,回到客房裡坐地。只見那兩個僕人又來服侍武松洗浴。武松問道:「你家小管營今日如何只將肉食出來請我,卻不多將些酒出來與我吃?「此篇極寫酒情,故於此等句皆應標出。」是甚意故?」僕人答道:「不敢瞞都頭說,今早老管營和小管營議論,今日本是要央都頭去,怕都頭夜來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誤了正事,因此不敢將酒出來。明日正要央都頭去幹正事。」武松道:「恁地時,道我醉了,誤了你大事?」僕人道:「正是這般計較。」 當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是寫武松起來吃酒,非寫武松起來幹事也。若說是幹事,此人不知文,並不知酒矣。」早起來洗漱罷,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土色布衫,腰裡系條紅絹搭膊;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討了一個小膏藥貼了臉上「金印。」施恩早來請去家裡吃早飯。武松吃了茶飯罷,施恩便道:「後槽有馬,備來騎去。」 武松道:「我又不腳小,騎那馬怎地?「此文只寫酒字,故於閒話都一踢踢開去。」只要依我一件事。」「一篇題目。」施恩道:「哥哥但說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還我『無三,不過望。』」「此等好句法,恰好從三碗不過岡脫化出來,前後掩映絕倒。○與三碗不過岡只換二字,已換成自己絕妙一句奇語,更與舊文無涉。漢武秋風辭起 句,亦只將高帝大風歌起句只換二字,亦換成自己絕妙一句奇語,更與舊文無涉。笑今人心枯髯斷,追琢出來,自誇一字不盜舊人,卻不中與 舊人作屁也。」施恩道:「兄長,如何『無三不過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說與你,你要打蔣門神時,出得城去,但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吃三碗酒,若無三碗時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做『無三不過望。』」「奇奧之文,須此快解。」施恩聽了,想道:「這快活林離東門去有十四五裡田地,「先算路。」算來賣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次算望子。」若要每店吃三碗時,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次算酒。」才到得那裡。——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次算量。」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此段文字全學淳於髡一鬥亦醉,一石亦醉筆法,卻更覺精神過之。」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只大蟲?「忽然又舉此事,是絕妙下酒物。」那時節,「三字聲情俱有。」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此又全學坡公酒氣沸沸,從十指出句法,卻更覺精神過之。」施恩道:「卻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來不敢將酒出來請哥哥深飲。既是哥哥酒後愈有本事時,恁地先教兩個僕人自將了家裡好酒,「妙。」果品淆饌,「亦少不得。」去前路等候,卻和哥哥慢慢地飲將去。」「妙。○第一酒場,千載未見。」武松道:「恁麼卻才中我意;「深許之。」去打蔣門神,教我也有些膽量。沒酒時,如何使得手段出來!還你今朝打倒那廝,教眾人大笑一場!」施恩當時打點了,教兩個僕人先挑食籮酒擔,拿了些銅錢去了。老管營又暗暗地選揀了一二十條壯健大漢 ,慢慢的隨後來接應,「武松雖是天人,然打蔣門神卻實是一件事,另寫老管營作下整備,極不孟浪。」都分付下了。 且說施恩和武松兩個離了平安寨,出得孟州東門外來,行過得三五百步,只見官道傍邊,早望見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簷前,「筆筆欲舞,字字能飛。」那兩個挑食擔的僕人已先在那裡等候。「妙,妙。」施恩邀武松到裡面坐下,僕人已先安下肴饌,將酒來篩。武松道:「不要小盞兒吃。大碗篩來。只斟三碗。」「立之監,佐之史,不許紊亂酒規,千載未見如此。」僕人排下大碗,將酒便斟。武松也不謙讓,連吃了三碗便起身。「飛舞而下。」僕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更好行酒人,寫得盡情盡致。」武松笑道:「卻才去肚裡發一發!「妙語,所謂開宗明義章第一。」我們去休!」兩個便離了這座酒肆,出得店來。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好筆。」炎暑未消,金風乍起。兩個解開衣襟,「又好酒候,寫來入妙。」又行不得一裡多路,來到一處,不村不郭,卻早又望見一個酒旗兒,高挑出在樹林裡。「另寫出一個望子,筆尖疲於變換矣。」來到林木叢中看時,卻是一座賣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腳,問道:「此間是個村醪酒店,也算一望麼?」「妙語絕倒。○意帶諷諫,妙絕。」「眉批:也算一望句俗本作哥哥吃麼。」武松道:「是酒望。須飲三碗。若是無三,不過去便了。」「酒場中忽作此大平等語。」兩個入來坐下,僕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連吃了三碗,便起身走。僕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趕前去了。「飛舞而下,筆尖不得少定。○敘事入妙,固矣,試問其飛舞之故在何處?」兩個出得店門來,又行不到一二裡,路上又見個酒店。武松入來,又吃了三碗便走。「小省法。」 話休絮繁。武松、施恩兩個一處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約莫也吃過十來處酒肆,「大省法。」施恩看武松時,不十分醉。「此句非武松面上無酒,只是寫施恩心頭有事。」武松問施恩道:「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施恩道:「沒多了,只在前面。遠遠地望見那個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別處等我,我自去尋他。」施恩道:「這話最好。「四字寫出怕來。」小弟自有安身去處。望兄長在意,切不可輕敵。」「吃打後人語。」武松道:「這個卻不妨,你只要叫僕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時,我還要吃。」「真是筆墨淋漓,有恨不起劉伶讀之之歎。」施恩叫僕人仍舊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裡路,再吃過十來碗酒。「筆暢墨遂,真無纖毫之憾。」此時已有午牌時分,天色正熱,卻有些微風。「此五字惟酒後耳熱時知之,寫酒至此五字,真高山流水之曲矣。」武松酒卻湧上來,把布衫攤開;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後偃,東倒西歪,「快人妙人。○奇絕之人,奇絕之事,奇絕之文。」來到林子前,僕人用手指道:「只前頭丁字路口便是蔣門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遠著。等我打倒了,你們卻來。」武松搶過林子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著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著蠅拂子,坐在綠槐樹下乘涼。「卻先一現,筆勢奇絕,遂有餓虎當路,奇鬼來瞰之意。」 武松假醉佯顛,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這個大漢一定是蔣門神了。」直搶過去。「此來正打蔣門神也,卻反放他過去,筆勢奇兀不可言。」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簷前立著望竿,上面掛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寫過無數望子,最後又寫出一個異樣望子來。○看他加出四個字。」轉過來看時,門前一帶綠油欄杆,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又寫出兩把旗,陪上望子,又寫出十個字,陪上四個字,總是將酒場異樣排設。」一壁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灶;去裡面一字兒擺著三隻大酒缸,半截埋在地裡,缸裡面各有大半缸酒;「真正快活林,名不虛立。」正中間裝列著櫃身子;裡面坐著一個年紀小的婦人,「孫二娘後偏又生此一妙人,與上文潘氏激映。」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裡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武松看了,瞅著醉眼,逕奔入酒店裡來,便去櫃身相對一付座頭上坐了;把雙手按著桌子上,不轉眼看那婦人。「殺嫂後,偏要寫出武二無數妙人妙事,一見之於十字坡,再見之于快活林矣。」那婦人瞧見,回轉頭看了別處。「寫婦人酒保,筆筆是尋鬧不成,妙妙。」 武松看那店裡時,也有五七個當撐的酒保。武松卻敲著桌子,叫道:「賣酒的主人家在那裡?」一個當頭酒保來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兩角酒。先把些來嘗看。」「奇文。」那酒保去櫃上叫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傾放桶裡,燙一碗過來,道:「客人,嘗酒。」「好酒保,好婦人。」武松拿起來聞一聞,搖著頭道:「不好!不好!換將來!」「奇文。○聞一聞絕倒。」酒保見他醉了,將來櫃上,道:「娘子,胡亂換些與他。」「好酒保。」「眉批:此段文情妙處不在寫武松用許多撩撥,在寫酒保婦人許多撩撥只是不動也,譬如張弓正以急張不得為樂矣。」那婦人接來,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來。「好婦人。」酒保將去,又燙一碗過來。「又好酒保。」武松提起來咂一咂,道:「這酒也不好!快換來便饒你!」「奇文。○咂一咂絕倒。」酒保忍氣吞聲,拿了酒去櫃邊,道:「娘子,胡亂再換些好的與他,休和他一般見識。這客人醉了,只要尋鬧相似,便換些上好的與他罷。」「真好酒保。」那婦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來與酒保。「真好婦人。」酒保把桶兒放在面前,又燙一碗過來。「真好酒保。」 武松吃了道:「這酒略有些意思。」「三番尋鬧不出,只得放下另起。」問道:「過賣,你那主人家姓甚麼?」「另起一頭。○奇文。」酒保答道:「姓蔣。」武松道:「卻如何不姓李?」「奇文。○我正怪今人紛紛有姓,卻如何不姓李也。」那婦人聽了道:「這廝那裡吃醉了,來這裡討野火麼!」酒保道:「眼見得是個外鄉蠻子,不省得了,在那裡放屁!」「看他已逗出許多不堪了,下文卻又收住,妙絕。」武松問道:「你說甚麼?」「急問一句,要尋出頭來。」酒保道:「我們自說話,客人,你休管,自吃酒。」「真好酒保,妙妙。真好文情,妙妙。」武松道:「過賣:叫你櫃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吃酒。」「又換一頭。○于殺嫂後偏極寫得武二風風失失。」酒保喝道:「休胡說!「不得不喝。」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緊!」「到此處,不惟酒保婦人不堪,雖讀者亦不堪矣。」那婦人大怒,便罵道:「殺才!該死的賊!」「不得不罵。」推開櫃身子,卻待奔出來。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脫下,上半截揣在懷裡,便把那桶酒只一潑,潑在地上,「妙。○有時一點一滴,惜之如性命,有時如澠如坻,棄之如糞土,寫豪士好酒,另是一樣性情。」搶入櫃身子裡,卻好接著那婦人;武松手硬,那裡掙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兒捏作粉碎,揪住雲髻,隔櫃身子提將出來望渾酒缸裡只一丟。聽得撲通的一聲響,可憐這婦人正被直丟在大酒缸裡。「奇絕妙絕之文,無一筆不在酒上出色。」武松托地從櫃身前踏將出來。有幾個當撐的酒保,手腳活些個的,都搶來奔武松。武松手到,輕輕地只一提,提一個過來,兩手揪住,也望大酒缸裡只一丟,樁在裡面;「奇絕妙絕。○句法又變換。」又一個酒保奔來,提著頭只一掠,也丟在酒缸裡;「」再有兩個來的酒保,一拳,「句。」一腳,「句。」都被武松打倒了。先頭三個人在三隻酒缸裡那裡掙扎得起;「真正快活林。」後面兩個人在酒地上爬不動。「真正快活林。○讀此句,始知前文潑酒之妙,真是無處不是酒。○魯達打鄭屠,下了一陣肉雨,便無處不是肉。武松打蔣門神,潑了一個酒地,便無處不是酒。一樣奇絕妙絕之文。」這幾個火家搗子打得屁滾尿流,乖的走了一個。武松道:「那廝必然去報蔣門神來。我就接將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眾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趕將出來。那個搗子逕奔去報了蔣門神。蔣門神見說,吃了一驚,踢翻了交椅,丟去蠅拂子,便鑽將來。武松卻好迎著,正在大闊路上撞見。蔣門神雖然長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一。」先自吃了那一驚;「二。」奔將來,那步不曾停住;「三。」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來算他!蔣門神見了武松,心裡先欺他醉,「四。」只顧趕將入來。 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筆翻墨舞,其捷如風。」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其捷如風。」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將過來,那只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其捷如風。」望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其捷如風。○看他打虎有打虎法,殺嫂有殺嫂法,殺西門慶有殺西門慶法,打蔣門神有打蔣門神法,胸中有此許多解數。」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頭上便打。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此撲本是其捷如風,為上文又夾敘蔣門神,恐遂見遲延,故又重宣一遍也。」——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前文自謙有何才學,此處便寫出真才實學來,武二真是出色。」打得蔣門神在地下叫饒。武松喝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蔣門神在地下,叫道:「好漢饒我!休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有分教: 改頭換面來尋主,剪髮齊眉去殺人。 畢竟武松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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