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聖歎批評本水滸傳 >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平安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總批:上文寫武松殺人如菅,真是血濺墨缸,腥風透筆矣。入此回,忽然就兩個公人上,三翻四落寫出一片菩薩心胸,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又未有仁慈過於武松也者,於是上文屍腥血跡洗刷淨盡矣。蓋作者正當寫武二時,胸中真是出格擬就一位天人,憑空落筆,喜則風霏露灑,怒則鞭雷叱霆,無可無不可,不期然而然。

  固久非宋江之逢人便哭,阮七、李逵之掿刀便摵者所得同日而語也。

  讀此回,至武松忽然感激張青夫妻兩個之語,嗟乎!豈不痛哉!夫天下之夫妻兩個,則盡夫妻兩個也,如之何而至於松之兄嫂,其夫妻兩個獨遽至於如此之極也!天乎?人乎?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而不能免於生松之兄,是誠天也,非人也。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與松之可以不舍兄而達行,是皆人之所得為也,非天也。乃松之兄可以不娶潘氏,而財主又必白白與之,松之志可以不舍兄而遠行,而知縣又必重重托之,然則天也,非人,誠斷斷然矣。嗟乎!今而後松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內,尚有夫良妻潔,雙雙兩個之奇事,而今初出門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張青一對如此可愛。松即金鐵為中,其又能不向壁彈淚乎耶?作者忽于敘事縷縷中,奮筆大書雲:「武松忽然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嗟乎!真妙筆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字,又於「兩個」下,增「厚意」字,全是學究注意盤飧之語,可為唾抹,今並依古本訂定。

  連敘管營逐日管待,如雲一個軍人托著一個盒子,看時,是一大鏇酒,一盤肉,一盤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晚來,頭先那個人又頂一個盒子來,是幾般菜蔬,一大鏇酒,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人來,一個提只浴桶,一個提一桶湯,送過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鋪了,紗帳掛起,放個涼枕,叫聲安置。明日,那個人又提桶麵湯,取漱口水,又帶個待詔篦頭,綰髻子,裹巾幘。又一個人將個盒子,取出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吃罷,又是一盞茶。搬房後,那個人又將一個提盒,看時,卻是四般果子,一隻熟雞,又有許多蒸卷兒,一注子酒。晚間,洗浴乘涼。如此等事,無不細細開列,色色描畫。嘗言太史公酒帳肉簿,為絕世奇文,斷惟此篇足以當之。若韓昌黎《畫記》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也。

  將寫武松威震安平,卻於預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閑走,便先安放得個青石墩在化紙爐邊,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寫武松演試神力之時,卻偏不一直寫,偏先寫得一半,如雲輕輕抱一抱起,隨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來深,如是便止。卻自留下後半再作一番寫來,如雲一提,一擲,一接,輕輕仍放舊處,直至如此,方是武松全副神力盡情托出之時。卻又還有一半在後,如雲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裡不喘,是也。讀第一段並不謂其又有第二段,讀第二段更不謂其還有第三段,文勢離奇屈曲,非目之所嘗睹也。」


  話說當下張青對武松說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頭去牢城營裡受苦,不若就這裡把兩個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裡過幾時。「此一句賓。」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小人親自送至二龍山寶珠寺,與魯智深相聚入夥。如何?」「張青生平一片之心。○一句主。○看他上文還帶說楊志,此處已只提魯達,為一篇大文之綱領。」武松道:「最是兄長好心顧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早伏蔣門神。」「眉批:一路都定武二神蹊徑。」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來,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妙語,直襯出殺嫂嫂合天理來。」你若敬愛我時,「敬愛二字妙絕。。武松天人,便說得出此二字來。」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他。」「特表武松仁慈之至。」張青道:「都頭既然如此仗義,小人便救醒了。」當下張青叫火家便從剝人凳上攙起兩個公人來,孫二娘便去調一碗解藥來。張青扯住耳朵灌將下去。沒半個時辰,兩個公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看了武松說道:「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裡?這家恁麼好酒!我們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記著他家,回來再問他買吃!」「隨筆搊成趣語。」武松笑將起來。張青、孫二娘也笑。

  兩個公人正不知怎地。那兩個火家自去宰殺雞鵝;煮得熟了,整頓杯盤端坐。張青教擺在後面葡萄架下,「夏景。」放了桌凳坐頭。張青便邀武松並兩個公人到後園內。武松便讓兩個公人上面坐了,張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張青待武松也,武松卻不上坐者,蓋預以弟道自居,令人又提武大當年,悲從中來也。」孫二娘坐在橫頭,「二娘固不必避生客也,然因此一坐,男女雜亂,便忽提出武大夫妻初見武二之日,不勝風景不殊之痛也。作者挑逗之工,於斯極矣。」兩個漢子輪番斟酒,來往搬擺盤饌。張青勸武松飲酒;至晚,取出那兩口戒刀來,叫武松看了,果是鑌鐵打的,非一日之功。「看他將戒刀贊誦一番,摩娑一番,加意極矣。」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仗義疏財,如此豪傑,如今也為事逃在柴大官人莊上。」「此卻是武松生平一片之心,不得不說。○又不使宋江一邊閑。」兩個公人聽得,驚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難得你兩個送我到這裡了,終不成有害你之心。「武松仁慈,再表一遍。」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你休要吃驚。我們並不肯害為善的人。你只顧吃酒,明日到孟州時,自有相謝。」「頻頻表出武松仁慈者,億以盡情洗刷上文殺姦夫淫婦之污穢,以見武松真正天人,雷霆風雨,各極其用,不比梁山李逵、阮七之徒,草菅人命以為作戲也。描寫至此,真神筆哉。」當晚就張青家裡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張青那裡肯放,一連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失一哥哥,得一哥哥,一個兄弟方做完,一個兄弟重做起,文心淋漓飛舞,讀之有海霞赤誠之觀。○忽然感激四字,定武二真天人也。」論年齒,張青卻長武松九年,「是年武松二十六歲也。○俗本九年作五年。」因此,張青便把武松結拜為弟。「與前結拜為兄四字對著,是張青一篇提綱。」武松再辭了要行。張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纏袋,來交還了,「不見他進去,卻見他出來,妙絕。」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松,把二三兩碎銀子齎發兩個公人。「打虎一千貫,便分獵戶,張青送十兩,又與公人。遠遠表出武松身無長物,便為後面差撥一篇奇文作地,不知文者,便漢其揮金如土也。」武松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與了兩個公人,再帶上行枷,依舊貼了封皮「細。」。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松忽然感激「上東京時,嫂嫂不送出門前,還有哥哥送出門前也。到得配孟州時,已並無哥哥送出門前。天下為兄弟者,不止一人,亦有如是之怨毒者乎?今忽然于路旁萍水之張青夫婦,反生受其雙雙送出門前。親兄武大,靈魂不遠,今竟何在哉?忽然感激,灑出淚來,武二天人,故感激灑淚也。○反映前文,至於如此,真正才子,萬世不能易也。」只得灑淚別了,取路投孟州來。未及晌午,早來到城裡。直至州衙,當廳投下了東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隨即卻把武松帖發本處牢城營來。當日武松來到牢城營前,看見一座牌額,上書三個大字,寫著道「平安寨。」公人帶武松到單身房裡,公人自去下文書,討了收管,不必得說。

  武松自到單身房裡,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武松,說道:「此書凡系一段小文,便要故意相犯,如此文,亦與林沖初到牢城營不換一筆。」「好漢,你新到這裡,包裹裡若有人情的書信 ,並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並無,故妙。」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若吃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報你知道。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只怕你初來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謝你們眾位指教我。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不是寫武松不知世塗,只是自矗奇峰,為下文生精作怪地耳。」「眉批: 林沖差撥管營處都有書信銀兩,武松兩處都無,宋江牢手有節級無,寫出他一個自愛,一個神威,一個機械,各各不同。」眾囚徒道:「好漢!休說這話!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只是小心便好。」

  話猶未了,只見一個道:「差撥官人來了!」眾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單身房裡。「反坐下奇絕。」只見那個人走將入來問道:「那個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撥道:「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新語。」直須要我開口?說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陽谷縣做都頭,只道你曉事,如何這等不達時務!——你敢來我這裡!貓兒也不吃你打了!」「隨景成趣。」武松道:「你到來發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妙語。然世人都恒道之,而不能知其妙,何者?蓋沒錢至於沒一文,止矣,若夫半文者,乞人亦不要也。偏說半文也沒,蓋雲沒之至也。」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貓兒不吃打,狗兒或者領卻拳頭去。」碎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吃!「自在之極。」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裡到把我發回陽穀縣去不成!」「絕倒語,非武松說不出。」那差撥大怒去了。又有眾囚徒走攏來說道:「妙波。○此卻與林沖文不同。」「好漢!你和他強了,少間苦也!他如今去,和管營相公說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隨他怎麼奈何我!文來文對!武來武對!」「此八字寫武松不是蠻皮,蓋其胸中計畫已定。○然千載看書人至此無不猜到下文定是武來武對也。」

  正在那裡說未了,只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裡叫,喚新到囚人武松。「文情險絕。」武松應道:「老爺在這裡,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麼!」那來的人把武松一帶帶到點視廳前。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五六個軍漢押武松在當面。管營喝叫除了行枷,說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舊制:但凡初到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棒。那兜拖的,背將起來!」武松道:「都不要你眾人鬧動;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漢!「寫出打虎是得意之事。」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絕倒。○一段。」我若叫一聲便不是陽穀縣為事的好男子!」「寫出殺嫂又是得意事。○其文本與下連。」——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上下文皆是武松一連說話,中間忽夾寫兩邊人笑,妙筆。」——「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其文與上陽穀為事句,一氣連下。○二段。」兩下眾人都笑起來。那軍漢拿起棍來,吆呼一聲,「文筆險仄。」只見管營相公身邊,立著一個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白淨面皮,三綹髭髯;額頭上縛著白手帕,「奇。」身上穿著一領青紗上蓋,把一條白絹搭膊絡著手。「奇。」那人便去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只見管營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妙。○一路看他寫管營手柔,武松弓燥,一遞一句,真欲失笑。」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妙妙。」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飯也吃得!路也走得!」「妙靈敏,反說出一串來。」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裡,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妙。」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加贈一層更妙。」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妙妙,反說出兩句。」打了倒乾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新語。」寄下倒是鉤腸債,「新語。」幾時得了!」「妙妙。」兩邊看的人都笑。「若無此句,便是一管營、一武松、一行杖牢子,四邊寂然更無人矣。」管營也笑道:「想你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裡。」「妙。○然而何也?我又欲疾讀下去,得知其故,又欲且止,試一思之,願天下後世之讀是書者,至此等處,皆且止試思也。」

  三四個軍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單身房裡。眾囚徒都來問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信與管營麼?」「妙波屢皺。」武松道:「並不曾有。」眾囚徒道:「若沒時,寄下這頓棒,不是好意,晚間必然來結果你。」武松道:「還是怎地來結果我?」眾囚徒道:「他到晚把兩碗幹黃倉米飯來與你吃了,趁飽帶你去土牢裡,把索子捆翻,著槁薦卷了你,塞了你七竅,顛倒豎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吊。』」「上文脫過威棒,讀者雖未審何故,然已惦魂安帖矣。作者卻偏不肯便令安帖,偏又翻出兩番刑法來,使讀者重複憂起,絕世奇格。」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眾人道:「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偏有兩樣,寫得其禍不測。」武松又問道:「還有甚麼法度害我?」「只管問,絕倒。」眾人道:「只是這兩件怕人些,其餘的也不打緊。」眾人說猶未了,只見一個軍人托著一個盒子入來,問道:「那個是新配來的武都頭?」「不叫作囚人武松矣,何也?」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麼話說?」「妙。」那人答道:「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裡。」武松看時,一大旋酒,一盤肉,一盤子面,又是一大碗汁。「寫得出奇,竟不知其何也。○逐色開列,以表不是草草供具,妙絕。」武松尋思道:「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卻來對付我?「妙。」……我且落得吃了,卻再理會!」武松把那旋酒來一飲而盡;把肉和麵都吃盡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去了,並不見有事。」

  武松坐在房裡尋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來對付我!」「妙。」看看天色晚來,只見頭先那個人「竟成嘗隨,寫得妙極。」「眉批:看他一路歷落零亂,寫下無數只見一個人,只見那個人,妙絕。」又頂一個盒子入來。「出奇。」武松問道:「你又來怎地?」「妙。」那人道:「叫送晚飯在這裡。」擺下幾般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又逐色開列。」武松見了,暗暗自忖道:「吃了這頓飯食,必然來結果我。「妙。」……且由他!便死也做個飽鬼!落得吃了,卻再計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又去了,並無事。」

  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越寫得出奇。」一個提著浴桶「亦逐件寫。」,一個提一大桶湯,「逐件寫。」來看著武松道:「請都頭洗浴。」「真奇絕。」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來下手?「妙。」……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兩個漢子安排傾下湯,「不要武松動手。」武松跳在浴桶裡面洗了一回,隨即送過浴裙手巾,「細細寫出小心服事來。」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個自把殘湯傾了,「細細服事。」提了浴桶去。「去了。」一個便把藤簟、「句。」紗帳,「句。○逐件細細開列。」將來掛起,「細細服事。」鋪了藤簟,「細細服事。」放個涼枕,「細細服事。」叫了安置,「何等細細小 心服事。」也回去了。「也去了,並無事。」武松把門關上,拴了,「著此句妙,寫出高枕無事來。」自在裡面思想道:「這個是甚麼意思?……隨他便了!且看如何!」「妙。」放倒頭便自睡了。一夜無事。「此四字各處有,此卻入妙。」

  天明起來,才開得房門,只見夜來那個人「出奇無窮。」提著桶洗面水進來,教武松洗了面,「一。」又取漱口水漱了口;「二。」又帶個篦頭待詔來「早飯前寫到麵湯,奇矣,又寫出漱口,又寫出篦頭,奇不可言。」替武松篦了頭,「三。」綰個髻子,裹了巾幘;「加一倍寫。○挽髻子,裹巾幘,都不要武松動手。」又是一個人將個盒子入來,取出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又逐色開列。○日日逐色開列。」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兒!「妙。」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罷飯便是一盞茶,「加此一句,與上綰髻裹巾同一出色之法。」卻才茶罷,只見送飯的那個人來請道:「這裡不好安歇,請都頭去那壁房裡安歇,搬茶搬飯卻便當。」「此一嚇不可當,文情怪險至此。」武松道:「這番來了!「妙,我亦驚謂這番來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個便來收拾行李被臥;一個引著武松「看他連用無數一個那個字,有亂山蔥蘢之勢。」離了單身房裡,來到前面一個去處,推開房門來,裡面乾乾淨淨的床帳,兩邊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何也?」武松來到房裡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裡去,卻如何來到這般去處?「何也。」比單身房好生齊整!」

  武松坐到日中,那個人又將一個提盒子入來,手裡提著一注子酒。「還未歸結,還要寫出許多恭敬來,文情奇肆至此。」將到房中,打開看時,排下四般果子,一隻熟雞,「逐色開列。○又逐次變換。」又有許多蒸卷兒。那人便把熟雞來斯了,「詩雲:斧以斯之。是此斯字出處也。俗本作撕字。」將注子裡好酒篩下請都頭吃。「細細開列服事之法。」武松心裡忖道:「畢竟是如何?……」「妙。」到晚又是許多下飯;「忽省。」又請武松洗浴、「省。」乘涼、「忽增二字。」歇息。「並無事。」武松自思道:「眾囚徒也是這般說,我也是這般想,卻怎地這般請我?……」「妙。」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飯送酒。「省。」武松那日早飯罷,行出寨裡來閑走,「管營看顧後,讀者便急欲得知其故久矣。忽然接入連日看待之厚一篇,煩文瑣景,雖一往如在山陰道中,耳目應接不暇,然心頭已極悶悶,正圖耐過此番,便當有個歸結。卻突然又幻出天王堂前閑走一段來,文情恣肆,非世所有。」只見一般的囚徒都在那裡,擔水的,劈柴的,做雜工的,卻在晴日頭裡曬著。正是六月炎天,那裡去躲這熱。「閑中一襯。」武松卻背叉著手,「本借囚徒做工,襯出武松,卻又反借武松叉手,襯出囚徒,用筆真如司馬入龐家,不復辨其誰賓誰主。」問道:「你們卻如何在這日頭裡做工?」「此語與何不肉糜何異,豈有武二為此言,只是作者極意挑剔耳。」眾囚徒都笑起來,回說道:「好漢,你自不知,我們撥在這裡做生活時便是人間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熱坐地!還別有那沒人情的,將去鎖在大牢裡,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鐵鍊鎖著,也要過哩!」武松聽罷,去天王堂前後轉了一遭;見紙爐邊一個青石墩,「倒插而入,乍讀之,真不知其故。」有個關眼,是縛竿腳的,「連後文手提處,都先倒插在此,奇絕才子。」好塊大石。「又喝一句,預為下文出色。○傳雲白受采,乃世又有未見白地而先渲染者,此四字是也。」武松就石上坐了一會,便回房裡來「只閑閑放下。」坐地了自存想,「妙。」只見那個人又搬酒和肉來。「腳上又找一句,妙。」

  話休絮煩。「半日亦細煩之極矣,偏說休絮煩。」武松自到那房裡,住了數日,每日好酒好食搬來請武松吃,並不見害他的意。武松心裡正委決不下。當日晌午,那人又搬將酒食來。「又來。」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問那人道:「不惟武松忍不住了,連讀者亦忍不住了。不惟忍不住了,雖作者亦不好忍住了。」「你是誰家伴當?怎地只顧將酒食來請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稟都頭說了,「寫得半明半滅,妙極。」小人是管營相公家裡體己人。」武松道:「我且問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誰教你將來請我?「句。」吃了怎地?」「句。」那人道:「是管營相公家裡的小管營「奇文,蓋武松本與魯達一雙,故魯達有老種經略相公,小種經略相公,武松有老施管營相公,小施管營相公也。」教送與都頭吃。」武松道:「我是個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點好處到管營相公處,他如何送東西與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營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個月卻說話。」「忽又一頓住,使人無出氣處。」武松道:「卻又作怪!終不成將息得我肥胖了,卻來結果我?「妙。」——這個悶葫蘆教我如何猜得破?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穩?你只說與我,你那小管營是甚麼樣人,在那裡曾和我相會,我便吃他的酒食。」「三十字句。」那個人道:「便是前日都頭初來時廳上立的那個白手帕包頭、絡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營。」「三十一字句。○並不說出卻已說出,妙在只說包頭絡手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紗上蓋 ,立在管營相公身邊的那個人?」「二十字句。○將裝束各說半句,對答如畫。」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吃殺威棒時,敢是他說,救了我,是麼?」「只一句,陡將前文兩節奇事,並作一事。」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卻又蹺蹊!我自是清河縣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來素不相識,如何這般看覷我?必有個緣故。「聲如洪鐘。」我且問你,那小管營姓甚名誰?」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聽了道:「想他必是個好男子。「武二天人語。」你且去請他出來,和我相見了,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請他出來和我廝見時,我半點兒也不吃!」那人道:「小管營分付小人道:『休要說知備細。』教小人待半年三個月方才說知相見。」武松道:「休要胡說!你只去請小管營出來和我相會了便罷。」那人害怕,那裡肯去。「至此又作一頓。」武松焦躁起來,那人只得去裡面說知。

  多時,「偏能又作一頓。」只見施恩從裡面跑將出來看著武松便拜。「跑出妙,便拜妙,實是奇極。」武松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個治下的囚徒,自來未曾拜識尊顏,前日又蒙救了一頓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當。又沒半點兒差遣。正是無功受祿,寢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聞兄長大名,如雷灌耳;只恨雲程阻隔,不能彀相見。今日幸得兄長到此,正要拜識威顏,只恨無物款待,因此懷羞,不敢相見。」武松問道:「卻才聽得伴當所說,且教武松過半年三個月卻有話說,正是小管營與小人說甚話?」「武二。」施恩道:「村僕不省得事,脫口便對兄長說知道,卻如何造次說得!」武松道:「管營恁地時卻是秀才耍!倒教武松癟破肚皮悶了,怎地過得?你且說正是要我怎地?」「武二。」施恩道:「既是村僕說出了,小弟只得告訴:因為兄長是個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長便行得。「特特說出如許一個大冒頭,卻只說得一句起句,下又頓住了,讀之吃力殺人。」只是兄長遠路到此,氣力有虧,未經完足,且請將息半年三五個月,待兄長氣力完足,那時卻待兄長說知備細。」

  武松聽了,呵呵大笑道:「管營聽稟:我去年害了三個月瘧疾,「一句言是三月瘧疾後。」景陽岡上酒醉裡打翻了一隻大蟲,「一句言又是酒醉裡。」也只三拳兩腳便自打死了,「一句言尚不用全力。」何況今日!」「此句言今日既非病後,又非醉後,又有全力。」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說。且等兄長再將養幾時,待貴體完完備備,那時方敢告訴。」「索性再一頓。」武松道:「只是道我沒氣力了?既是如此說時,我昨日看見天王堂前那塊石墩約有多少斤重?」「忽然踔躍而入。」施恩道:「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動也不?」施恩道:「請吃罷酒了同去。」「再加一頓。」武松道:「且去了回來吃未遲。」兩個來到天王堂前,眾囚徒見武松和小管營同來,都躬身唱喏。「此句不是閒筆寫景,蓋倒插眾人在此,以為少間羅拜地也。」武松把石墩略搖一搖,大笑道:「小人真個嬌惰了,那裡拔得動!」「奇妙無比,文勢亦先略搖一搖矣。」施恩道:「三五百斤石頭,如何輕視得他!」武松笑道:「妙人。」「小管營也信真個拏不起?你眾人且躲開,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脫下來拴在腰裡;把那個石墩只一抱,輕輕地抱將起來;雙手把石墩只一撇,撲地打下地裡一尺來深。「如此可謂奇絕矣,卻只是一半,看他再寫出一半。」眾囚徒見了,盡皆駭然。「插入眾人一句,也只是一半。」武松再把右手去地裡一提,提將起來,望空只一擲,擲起去離地一丈來高;武松雙手只一接,接來輕輕地放在原舊安處,「此方是後一半,然尚有一半在後,奇絕之筆。」「眉批: 看他提字與提字頂針,擲字與擲字頂針,接字與接字頂針。又看他兩段,一段用輕輕地三字起,一段用輕輕地三字止。」回過身來,看著施恩並眾囚徒,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裡不喘。「此又是一半,合一提、一擲、一接,不紅、不跳、不喘,始表全副武松也。」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便拜不奇,奇於抱住也,敬之至,愛之至,不覺抱住矣。寫得奇妙無比。」道:「兄長非凡人也!真天神!」「二語寫得宛然是連驚帶嚇說出來聲口。」眾囚徒一齊都拜道:「真神人也。」「此句即齊和管營下句也。」施恩便請武松到私宅堂上請坐了。武松道:「小管營今番須用說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請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時,卻得相煩告訴。」武松道:「你要教人幹事,不要這等兒女相!「妙。」恁地不是幹事的人了!「妙。」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松也替你去幹!若是有些諂佞的,非為人也!」「妙。○不是此數語,何以出一篇之氣,故知下筆皆有分數。」

  那施恩叉手不離方寸,才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武松:

  顯出那殺人的手段,重施這打虎的威風。

  正是:

  雙拳起處雲雷吼,飛腳來時風雨驚。

  畢竟施恩對武松說出甚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