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聖歎批評本水滸傳 >
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

  
  「總批 :吾嘗言: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高;登泰山不登日觀,不知泰山之高也。

  不觀黃河,不知天下之深;觀黃河不觀龍門,不知黃河之深也。不見聖人,不知天下之至;見聖人不見仲尼,不知聖人之至也。乃今於此書也亦然。不讀《水滸》,不知天下之奇;讀《水滸》不讀設祭,不知《水滸》之奇也。

  嗚呼!耐庵之才,其又豈可以鬥石計之乎哉!

  前書寫魯達,已極丈夫之致矣;不意其又寫出林沖,又極丈夫之致也。

  寫魯達又寫出林沖,斯已大奇矣;不意其又寫出楊志,又極丈夫之致也。是三丈夫也者,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狀,各自有其裝束,譬諸閭吳二子,鬥童殿壁,星宮水府,萬神鹹在,慈即真慈,怒即真怒,麗即真麗,醜即真醜。技至此,技已止;觀至此,觀已正。然而二子之胸中,固各別藏分外之絕筆,又有所謂雲質龍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構,目之所遇,手之所掄,筆之所觸也者。今耐庵《水滸》,正猶是矣。寫魯、林、楊三丈夫以來,技至此,技已止,觀至此,觀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縱送,便又騰筆湧墨,憑空撰出武都頭一個人來。我得而讀其文,想見其為人。其胸襟則又非如魯、如林、如楊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則又非如魯、如林、如楊者之心事也,其形狀結束則又非如魯、如林、如楊者之形狀與如魯、如林、如楊者之結束也。我既得以想見其人,因更回讀其文,為之徐讀之,疾讀之,翱翔讀之,歌續讀之,為楚聲讀之,為豺聲讀之。嗚呼!是其一篇一節一句一字,實杳非儒生心之所構,目之所遇,手之所掄,筆之所觸矣。是真所謂雲質龍章,日恣月彩,分外之絕筆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為鬥為石,嗚呼,多見其為不知量者也!

  或問於聖歎曰:「魯達何如人也?」曰:「闊人也。」「宋江何如人也?」

  曰:「狹人也。」曰:「林沖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甘人也。」曰:「楊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駁人也。」曰:「柴進何如人也?」曰:「良人也。」

  「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厭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吳用何如人也?」

  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榮何如人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盧俊義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鈍人也。」

  然則《水滸》之一百六人,殆莫不勝於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獨人人未若武松之絕倫超群。然則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魯達之闊,林沖之毒,楊志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斷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殺虎後忽然殺一婦人,嗟乎!莫咆哮于虎,莫柔曼於婦人,之二物者,至不倫也。殺虎後忽欲殺一婦人,曾不舉手之勞焉耳。今寫武松殺虎至盈一卷,寫武松殺婦人亦至盈一卷,咄咄乎異哉!憶大雄氏有言:「獅子搏象用全力,博兔亦用全力。」今豈武松殺虎用全力,殺婦人亦用全力耶?我讀其文,至於氣咽目瞪,面無人色,殆尤駭於讀打虎一回之時。嗚呼,作者固真以獅子喻武松,觀其於街橋名字,悉安獅子二字可知也!

  徒手而思殺虎,則是無賴之至也;然必終仗哨棒而後成於殺虎,是猶夫人之能事也。故必於四閃而後奮威盡力,輪棒直劈,而震天一響,樹倒棒折,已成徒手,而虎且方怒。以徒手當怒虎,而終亦得以成殺之功;夫然後武松之神威以見,此前文所詳,今亦毋庸又述。乃我獨怪其寫武松殺西門慶,亦用此法也。其心豈不曰:殺虎猶不用棒,殺一鼠子何足用刀?於是握刀而往,握刀而來,而正值鼠子之際,刀反踢落街心,以表武松之神威。然奈何竟進鼠子而與虎為倫矣?曰:非然也。虎固虎也,鼠子固鼠子也。殺虎不用棒,殺鼠子不用刀者,所謂象亦全力,兔亦全力,觀獅子橋下四字,可知也。

  西門慶如何入奸,王婆如何主謀,潘氏如何下毒,其曲折情事,羅列前幅,燦如星斗,讀者既知之矣。然讀者之知之也,亦為讀之而後得知之也。

  乃方夫讀者讀之而得知之之時,正武二于東京交割箱籠,街上閑行之時,即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例人之所不知,而欲武松聞何九之言,即燎然知姦夫之為西門,聞鄆哥之言,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篇中處處寫武松是東京回來,茫無頭路,雖極英靈,了無入處,真有神化之能。

  一路勤敘鄰舍,至後幅,忽然排出四家鋪面來:姚文卿開銀鋪,趙仲銘開紙馬鋪,胡正卿開冷酒鋪,張公開餶飿鋪,合之便成財色酒氣四字,真是奇絕,詳見細評中。

  每聞人言:莫駭疾於霹靂,而又莫奇幻於霹靂。思之驟不敢信。如所雲:有人掛兩握亂絲,雷電過,輒巳絲絲相接,交羅如網者。一道士藏紙千張,擬書全笈,一夜遽為雷火所焚,天明視之,紙故無恙,而層層遍畫龍蛇之形,其細如發者。以今觀于武二設祭一篇,夫而後知真有是事也。」


  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眾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蘇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兩個火家又尋扇舊門,「一扇已停武大,閑中一映。」一逕抬何九叔到家裡,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一家老婆哭不了,偏要又尋一家老婆哭起來,以作閑中一映,才子之心,真繡虎也。」「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閑常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武大老婆坐在床邊假哭,何九老婆坐在床邊真哭,閑中一映,靈心利筆。」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何也?」卻才去武大家入殮,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殮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我心裡有八九分疑忌;到那裡揭起千秋幡看時,見武大面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作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蠍?「四字新豔,未經人道。」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不惟何九料得,讀者亦料得,然只謂要發耳,何意後文如此。○此事必然要發六字,不是張皇語,正是輕率語,須知之。」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捉姦,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 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出得委婉有波紋。○偷奸奇事,金蓮卻會。通姦難事,王婆卻會。捉姦醜事何九老婆卻又打聽得。看他一群婦人,無不慣家,可發一笑。」如今這事有甚難處。只使火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二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麼皂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只做去送喪,張人錯眼,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老大證見。「寫得曲折明畫,讀之字字有響。○何九豈見不及此,而必出自其妻,蓋作者之意,正欲與王婆、金蓮相映擊。一邊以婦人教婦人,一邊早又以婦

  人攻婦人,不用男子一言半句,惟恐不武也。」
他若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面皮,做一碗飯卻不好?」「反說至此句住,最妙。若定要替武家出力,便犯朱雷戴蔡腳色也。」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四字通俗掉文語,卻只說半句,有如歇後者,便活畫小人口中極要文,反弄出不文來也。○又何九口中掉文四字,恰好映到金蓮,歇後半句,恰

  好映到武大,妙絕。」
隨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要緊句。」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細。」若與我錢帛,不可要。」「表出西門從前,表也武二以後。」火家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只三日便出殯,「一句。」去城外燒化。』」「二句。○問一答二,妙筆。」火家各自分錢散了。「完火家。」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這話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念些經文。第三日早,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處處不脫鄰舍街坊,妙筆。」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家人。「前一回無數笑字,此一回無數假哭字,照耀可笑。」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叫舉火燒化。只見何九叔手裡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裡。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化人場上見鬼。」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自從讀至捉姦一日,意謂長與炊餅二字別矣,不圖此處又提出來,物是人非,令人不得不哭武大也。○真正才子之筆。」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說得此來無痕。」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誠!」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攛掇燒化棺材。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攛掇,回家一發相謝。」「禮,人之臨其所親之葬也,惟恐其速下也。曰:從此一別,其終已矣。故必求其又遲又遲焉。夫其天性則有然也。何九攛掇而曰難得難得,攛掇而許謝之,此其事,何九得而知之矣。嗚呼!天聞若雷,豈必真在蒼蒼,神目如電,豈必真在冥冥,可不畏哉!可不畏哉!」

  何九叔道:「小人到處只是出熱。娘子和乾娘自穩便,齋堂裡去相待眾鄰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顧。」「使轉婦人,亦即用鄰舍街坊,妙筆。」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夾去,揀兩塊骨頭拿去撒骨池內只一浸,看那骨頭酥黑。「寫得好。」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裡和哄了一回。「好筆,不寂寞。」棺木過了,殺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裡。眾鄰舍各自分散。「勤寫鄰舍,妙甚。」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 、日期,「妙。」送喪的人名字,「妙。」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一個布袋兒盛著,放在房裡。「妙。○自此為始,骨殖銀兩在何九處。」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裡面貼些經幡錢垛金銀錠采繪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裡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這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好。」

  嘗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只用兩句閒話,便疾注而下,如箭過相似。」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前雲少則四十餘日。」卻說武松自從領了知縣言語 ,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閑了幾日,「絕妙閒筆。補足那邊,便襯起這邊有許多事也。」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穀縣來。前後往回恰好過了兩個月。「前雲多亦不過兩個月。」去時殘冬天氣,回來三月初頭。「好筆,明淨之極。」於路上只覺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寫武二路上,便寫得陰風襲人。○並不用友于恭敬等字,卻寫得兄弟恩情,筋纏血滲,視今之採集經語,塗澤成篇者,真有金屎之別。」且先去縣裡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松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完知縣公事。○偏不疾來,偏去先完縣事,心手都閑。」武松回到下處房裡,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先寫此句,與後孝服相映。○完縣事後,偏又不疾來,偏又去下處脫換衣服,逶逶迤迤,如無事者,妙絕。○縣中下處二段,使讀者眼前心上,遂有微雲淡漢之意,不復謂下文有此奔雷駭電也。○此回讀之,只謂其用筆極忙,殊不知處處都著閒筆。」一逕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了,「一筆未落,先緊接鄰舍,妙筆。○一筆未落,只寫一句鄰舍看見,卻早已陰風四射,颯颯怕人。」都吃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的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來!」「亦只謂弄出事來耳,何意後文如此。」

  且說武松到門前揭起簾子,「簾子十六。○同是簾子字,此處便寫得慘淡無光。」探身入來,「疾。」見了靈床子,「句法咽住。○見靈床,已見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字矣,卻因驟然,故又有下句。」又寫「亡夫武大郎之位」「咽住。」七個字,「又咽住。○此三字不與上句連,蓋上句亡夫武大郎之位,只是突然見了,一直念下,不及數是幾個字,是第一遍。次卻定睛再念第二遍,便是逐個字念,如雲亡一個字,夫二個字,武三個字,大四個字,郎五個字,之六個字,位,阿呀,是七個字,不差了,下便緊接呆了,真化工之筆,雖才子二字,何足以盡之。」「眉批: 須知此兩行中,有四遍亡夫武大郎之位字。」呆了;「又咽住。」睜開雙眼「又咽住。○此四字中,又念一遍。」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又咽住。○念過三遍,方說一句話。」叫聲「嫂嫂,「便咽住。○此二字須一住,索解人不得。」武二歸了。」「便咽住。○此四字連上讀者,俗子也。」

  那西門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松叫一聲,驚的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後門八。」從王婆家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裡肯帶孝,每日只是濃妝豔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松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面盆裡洗落了脂粉,「忙。」拔去了首飾釵環,「忙。」蓬鬆挽了個髯兒,「忙。」脫去了紅裙繡襖,「忙。」旋穿上孝裙孝衫,「忙。○好一歇矣,下方接哭下來,絕倒。」方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夫死而哭,乃曰休哭,此豈英雄寡情耶?夫哭亦有雄有雌,情發乎中,不能自裁,放聲一號,罄無不盡,此雄哭也。若夫展袂掩面,聲如蚊蚋,借淚罵人,吱咽不已,此名雌哭,徒聒人耳,哭奚為也。」我哥哥幾時死了?「一句。」得甚麼症候?「一句。」吃誰的藥?」「一句。○三句一氣問,妙絕。」那婦人一頭哭,一頭說道:「活畫婦人。」「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麼藥不吃過,「句法調侃砒霜。」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眉批: 問過一遍○此一遍婦人所對,悉含糊未明,活是只圖遮掩得過時情事也。」隔壁王婆聽得,生怕決撒,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是。」武松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乾娘。「確。」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乾娘,鄰舍家誰肯來幫我!」「反襯鄰舍,趣甚。」武松道:「如今埋在那裡?」「補問一句。○上三句一氣注射而出,此一句卻在最後獨出,妙絕。」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裡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幾日了?」「上一氣問三句,是死日、病症、吃藥。補問一句是葬處,已都曉得了,忽然臨去,又於四句中,將死日再問一遍,寫得驚疑恍惚,閃閃爍爍,妙絕。」「眉批: 重問一句。」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半晌是遲,便去是疾,今兩句合寫,是遲是疾,卻只是一霎時上事,妙筆。」逕投縣裡來,開了鎖,「細。」去房裡換了一身素白衣服,「與前換衣閑處相映。」便叫士兵打了一條麻絛系在腰裡;「讀者自從柴家莊上得見武二,便讀過他許多要尋哥哥句,不意今見此一語,為之淚落。」身邊藏了把尖長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寫刀亦特地出色增出八個字,非同等閒。」取了些銀兩在身邊;「細。」叫一個士兵鎖上了房門,「細。」去縣前買了些米麵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家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飯。武松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酒肴。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嫂嫂便叫休哭,自家卻又大哭,快哉英雄,毒哉英雄。」「眉批:一番設祭未算設祭。」哭得那兩邊鄰舍無不悽惶。「本是描寫武二大哭卻又緊緊不放兩邊鄰舍字,妙甚。」那婦人也在裡面假哭。「嫂嫂休哭。○鄰舍真恓惶,嫂嫂只假哭,為之一歎。」武松哭罷,將羹飯酒肴和士兵吃了,「不管嫂嫂。○好漢好錢,買來好酒好飯,豈肯喂豬狗耶?」討兩條席子叫士兵中門傍邊睡。「妙絕。不惟為下文睡著睡不著點染,要看他中門傍邊四字,深防謹避,直與雲長秉燭達旦一意。」武松把條席子就靈床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下了樓門四字,與上中門傍邊四字一意,三尺童子讀之,皆知非寫婦人,正寫武二也。」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松翻來覆去睡不著;「活畫。」看那士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著。「要寫武二睡不著,須寫不出,掉轉筆忽寫一句士兵睡著,便已活寫出武二睡不著也,只是心上有事,心上無事耳,一反襯,便成活畫。其妙不可不知。」武松爬將起來,看那靈床子前玻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先寫此兩句,使讀者黑黑魆魆,先自怕人。」武松歎了一口氣,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裡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此句一頓,下便疾出,有張有勢。」說猶未了,只見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氣來,盤旋昏暗,燈都遮黑了,壁上紙錢亂飛。那陣冷氣逼得武松毛髮皆豎,定睛看時,只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一靈噙住兄弟二字,寫得真好武大。」我死得好苦!」武松聽不仔細,「只如此妙,若出俗筆,便從頭告訴一遍,非惟無理,兼令文章掃地矣。」卻待向前來再看時,並沒有冷氣,亦不見人;自家便一交顛翻在席子上坐地,「好。」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士兵時 ,正睡著。「回踅一句,文勢環滾。○嫂嫂此時,正在夢與鬼交也。」武松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才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沖散了他的魂魄!……」「借武二口自注一句。」放在心裡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

  天色漸白了,士兵起來燒湯。武松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松道:「叔叔,夜來煩惱?」「好。」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麼病死了?」「重問起,妙絕。○前是三句一氣注射問去,此卻一句一遞問來,寫盡前日吃驚,今日精細。」「眉批:重問起。」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卻贖誰的藥吃?」「妙。○三句三誰字,累累如貫珠,寫武二意思定要問出一個人來也。○此一問卻問不出人來。」那婦人道:「見有藥帖在這裡。」「妙應前文,可見精細。」武松道:「卻是誰買棺材?」「妙。○此一問,雖問出一個人卻不濟事,與無人同。」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乾娘去買。」武松道:「誰來扛抬出去?」「妙。○此一問,卻問出一個人來了。」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盡是他維持出去。」武松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裡畫卯卻來。」「寫武二機密。」便起身帶了士兵,「細。」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士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麼?」士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借影作色。」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住。」「好街名,映襯出武二下文霍躍輥擲來。」武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門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士兵去了。「好。」武松卻推開門來,叫聲「何九叔在家麼?」這何九叔卻才起來,「是天初明時節。」聽得是武松歸了,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疊,「畫。」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好。」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松道:「昨日方回。到這裡有句閒話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松道:「不必,「句。」免賜。」「句。○下二字即上二字,疊寫兩句,活畫出心忙口雜。」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裡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松道:「且坐。」「寫武二說不出話來處,入神入妙。」何九叔心裡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篩酒。武松更不開口,且只顧吃酒。「驚才怪筆。」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

  武松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驚才怪筆。」酒已數杯,只見武松揭起衣裳,颼的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驚才怪筆。○讀之眼眥都裂。」量酒的驚得呆了,那裡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黃,不敢吐氣。「先寫量酒,次寫何九,筆法錯落顛倒,東坡所稱以手捫之,謂有窪窿者也。」武松揭起雙袖,「又加上四字,出色驚人。」「眉批:武二真正神威。」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只要實說!「開剖明畫。」——對我一一說知哥哥死的緣故 ,便不干涉你!「捉住何九不知頭路,便把一一緣故都要他說出來,活寫出初見何九,初開口問事時也。下文如飛換轉話頭,都是生龍活虎之筆。」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百忙中出妙語。」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四字怕人。」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籠!「百忙中出妙語。」閑言不道,「妙。○四字寫武二機變靈疾。」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妙。○上文一總籠統要問兄死緣故,說到此處,忽記起婦人說何九只是扛抬燒化,便疾換出此二句來,寫匆忙便真匆忙殺人,寫機變便真機變殺人。」武松說罷,一雙手按住胳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又加出二十一字,出色驚人。」

  何九叔便去袖子裡取出一個袋兒,「好。○骨殖銀兩在酒樓上。」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武松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裡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眉批: 上文入殮送喪一篇,卻於何九口中重述一遍,一個字亦不省。」「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此等事定應撰出一個月日。」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見茶坊的王婆「好說。」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好說。」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裡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好說。」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裡,揭起千秋幡,只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要聲張起來,只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好說。」因此,小人不敢聲張,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好說。」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裡。——這骨殖酥黑,系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 、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好說。」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松道:「姦夫還是何人?」「此六字俗筆所無,真正是東京初回,不知頭路人語。」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好。」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裡捉姦。這條街上,誰人不知。「好。」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好。」武松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骨殖銀兩在武二身邊。」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裡來。卻好走到他門前,只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裡,糴米歸來。「如畫。」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麼?」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亦借影作色。」你兩個尋我做甚麼?」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三字接下文,此只半句耳。因一頭說,一頭摸出銀子來,故如此寫。」——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裡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武松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閑中偶許。」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裡捉姦?」

  鄆哥道:「眉批:上文捉姦被踢一篇,亦于鄆哥口中重述一遍,一個字亦不省。」「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與正月二十二日對。」提得一籃兒雪梨要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鉤子,一地裡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裡,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裡。』我聽得了這話,一逕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裡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姦。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裡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只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姦。』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逕去茶坊裡,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只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實是一個頂住,然說得太分明,便似同在房中矣。兩個二字,宛然房門外人語。無論他人,我謂雖王婆,亦至今誤謂兩人頂住也。」大郎只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不曾見扶進去,妙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妙絕。」武松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眉批: 怪猴子。」我也只是這般說!」武松道:「說得是,兄弟。」「倒兄弟二字在下,如聞其聲。」便討飯來吃了,還了飯錢。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四字反襯出武二面色不好。○鄆哥說便到官府,何九卻說小人告退,活寫出不知利害,極知利害二色人來。」武松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麼?」武松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姦,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說;「此二語亦倒轉寫,錯落之極,令人絕倒。」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松,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姦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麼?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此一番卻勿怪知縣,實說得是。」武松懷裡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前只指二人,此方取出三件。○骨殖銀兩在縣堂上。」告道:「覆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骨殖銀兩在知縣處。」何九叔、鄆哥都被武松留在房裡。「好。○看官須記此二人在房裡者。」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裡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松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骨殖銀兩又在縣堂上。」,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雲:「三字騙得進士,騙不得武二。○下四句俚鄙可笑,上卻裝此大冒子三字,可發一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忽與潘、驢、鄧、小、閑作對,真乃以文為戲。」,——五件俱全,方可推問得。」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又理會。」「迅疾豪快,讀之滿引一鬥。」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下了;「骨殖銀兩仍在何九叔處。○行文精細之極,若不付何九收了,帶在身邊,殊不便作事也。」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士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裡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二人仍在房裡。」又自帶了三兩個士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士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隻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裡。

  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士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活畫。」武松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 ,「也不假哭了。」問道:「有甚麼話說?」「活畫。○如聞其聲。」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諸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眾鄰。」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活畫。」武松道:「禮不可缺。」喚士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四字一哭。哭何人?哭天下之人也。天下之人,無不一生咬薑呷醋,食不敢飽,直到死後澆奠之日,方始堆盤滿宴一番,如武大者,蓋比比也。」鋪下酒食果品之類,「眉批: 又一番設祭,亦未算設祭。」叫一個士兵後面燙酒,兩個士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猶帶後門。」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正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陪客。○又是陪客,又是正客。」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松道:「多多相擾了乾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細畫。」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後門。」武松道:「嫂嫂坐主位,乾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著吃酒。兩個都心裡道:「看他怎地!」「活畫。」武松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財。」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上回已暢寫淫婦好色,虔婆愛鈔矣,此忽乘便借鄰舍鋪面上,憑空點染出來。姚文卿坐王婆下者,表虔婆以財為命也。趙仲銘坐潘氏下者,表花娘搽脂點粉也。胡正卿坐趙仲銘下,即在潘氏一行者,言因花娘搽脂點粉,致有今日酒席也。又雲吏員出身者,不惟便於下文填寫口詞,亦表一場官司,皆從婦人描眉畫眼而起也。餶飿者,物之有氣者也。夢書夜夢餶飿,明日鬥氣矣。先問王婆你隔壁是誰,所以深明財與氣鄰,蓋戒世人之心至深切也。張老仍坐王婆肩下,則知虔婆但知錢鈔,而不知禍患,乃今其驗之,然而悔已晚矣。看他先只因虔婆愛鈔,便寫一銀鋪,因花娘好色,便寫一馬鋪。後忽又思世人所爭,只是酒色財氣四事,乃今財色二者,已極言之,止少酒氣二字,便隨手撰出冷酒餶飿兩鋪來,真才子之文也。」「眉批: 請四家四樣請法,語言都變換如活。」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色。」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裡了。」不由他不來,被武松扯到家裡,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酒。」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裡肯來,被武松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氣。」卻好正在屋裡,見武松入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武松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吃武松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說話的,為何先坐的不走了?「百忙中忽然自問,愈顯筆勢陡突。」原來都有士兵前後把著門,都是監禁的一般。「忽然自答,百忙中乃得讓此一筆。」

  武松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士兵把前後門關了。「好。後門此日關了,遂成收煞。」那後面士兵自來篩酒。武松唱個大喏,說道:「眾高鄰休怪小人粗鹵,胡亂請些個。」眾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武松笑道:「不成意思,眾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士兵只顧篩酒。眾人懷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好,活畫乖覺人。」說道:「小人忙些個。」武松叫道:「去不得;「三字可畏。」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吃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只得坐下。「活畫乖覺人。」武松道:「再把酒來篩。」士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過,眾人卻似吃了呂太后一千個筵席!只見武松喝叫士兵:「且收拾過了杯盤,「疾。」少間再吃。」「四字襯出七杯之疾。」武松抹桌子。「疾。」眾鄰舍卻待起身。「疾。」武松把兩隻手一攔,「疾。」道:「正要說話。「寫得可畏。」一干高鄰在這裡,中間那位高鄰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捎帶吏人不是銀子不動筆。」武松便唱個喏,道:「相煩則個。」「先襯四字在前。」便卷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可駭,又甚疾。」右手四指籠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又襯十五字在後。」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可駭。」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只要眾位做個證見!」「開剖明畫。」

  只見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看他旋寫武二,旋寫眾人,筆勢駭疾不定。」四家鄰舍,驚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廝覷,不敢做聲。武松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松雖是個粗鹵漢子,——便死也不怕!「五字只作粗鹵二字注腳。」——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眾位,只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償他命也不妨!」「句句神威。」眾鄰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動。武松看著王婆,喝道:「本是喝罵婦人事,卻不可竟置虔婆在後,故先跨入一段,便筆有餘勢。」「兀的老豬狗聽著!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安放畢,下便動手擺佈正犯。」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駭疾。」「你那淫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絕倒。」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幹我甚事!」「絕倒。」說猶未了,武松把刀胳察了插在桌子上,「駭疾。」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駭疾。」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駭疾。」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交放翻在靈床面前,「駭疾。」兩腳踏住;「駭疾。」右手拔起刀來,「駭疾。」指定王婆道:「駭疾。」「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要脫身脫不得,只得道:「不消都頭發怒,老身自說便了。」「見勢頭凶了,便許說,次後心上一轉,卻又不說,活畫虔婆。」

  武松叫士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好了桌子;「妙。」把刀指著胡正卿道:「妙。」「相煩你與我聽一句 ,寫一句。」胡正卿胳 (月答)(月答)抖著說:「小……小人……便……寫……寫。」「妙。」討了些硯水,「妙。百忙中偏有此閒筆。」磨起墨來。「妙,尚無可寫,便用磨墨,真是活畫。」胡正卿拿著筆拂那紙,道:「王婆,你實說!」「妙妙,活是等寫之語。○四家鄰舍中,只胡正卿插口說一句,妙。」那婆子道:「又不幹我事,教說甚麼?」「妙妙,先忽許說,次忽又不說,都是活畫。」武松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正破不幹我事四字。」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 (扌閉)兩(扌閉)。「駭妙。○與西門熱臉,冷暖自知。」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二字絕筆。」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武二自要虔婆說,卻忽自婦人說出來,筆勢捉搦不定。」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駭疾。」喝一聲「淫婦快說!」「駭妙(疾)。」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日放簾子因打著西門慶起,「句。」並做衣裳入馬通姦,「句。」一一地說;「補上鄆哥九叔所不知。」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踢武大是鄆哥所知,怎生踢是補鄆哥所不知。」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中毒撥置是九叔所知,因何怎地是何九叔所不治。」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前二詳此一省法變。」武松叫他說一句,「駭疾。」卻叫胡正卿寫一句。「駭疾。○要知此兩句中,武二怪眼有數十番閃爍回擊。」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只苦了老身!」「活畫虔婆。」王婆也只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寫在上面。「每喜其與上法變,其實只是一倒耳。」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英靈。」就叫四家鄰舍畫了名,也畫了字。「英靈。」叫士兵解(月答)膊來,「絕倒。」背接綁了這老狗,「妙絕快絕。」卷了口詞,藏在懷裡。「英靈。」叫士兵取碗酒來 ,供養在靈床子前,「是,妙絕。」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是,妙絕。」喝那老狗也跪在靈前,「是,妙絕,快絕。」灑淚「眉批: 二灑淚字俗本無。」道:「哥哥「句。」靈魂不遠!「句。」今日「句。」兄弟與你報仇雪恨!」「句。○只十六字,自成絕妙一篇前祭武大郎文。」叫士兵把紙錢點著。「駭疾。○著此一句,便知下殺淫婦一段文字,只在炎化紙錢一霎時中做完,駭疾不可言。」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駭疾。」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駭疾。」扯開胸脯衣裳。「駭疾。○雪天曾願自解,為之絕倒。○嫂嫂胸前衣裳卻是叔叔扯開,千載奇文奇事。」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駭疾。」口裡銜著刀,「五字分外出色,寫出來駭疾不可言。」雙手去挖開胸脯,「駭疾。」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駭疾。」「眉批:第三番設祭,方是設祭,然亦未畢。」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駭疾。」血流滿地。四家鄰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臉,看他忒凶,又不敢勸,只得隨順他。「血流滿地四字,連下節,是鄰舍分中語也。」武松叫士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寫出自在。」把婦人頭包了,「自在。」揩了刀,「自在。」插在鞘裡;「自在。」洗了手,「自在。」唱個喏,「自在。○寫駭疾處駭疾死人,寫自在處自在死人,總表武二神威。」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眾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又轉一奇峰。○不知何九、鄆哥此時在武二房中說甚?」四家鄰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樓去坐了。武松分付士兵,也教押了王婆上樓去。「妙。」關了樓門,「妙。」著兩個士兵在樓下看守。「妙。」

  武松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駭疾。」看著主管,唱個喏,「是日武二唱了多喏。」問道:「大官人在麼?」主管道:「卻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閑說一句。」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松,不敢不出來。武松一引引到側首僻靜巷內,驀然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駭疾。」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不待辭畢,活畫駭疾。○俗本都字下有頭字。」武松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向!「要死休說,皆口頭語耳,卻自是絕奇妙語,反若戒之也者。」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裡!」主管道:「卻才和……和一個相識……去……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吃……」「又不待辭畢,活畫駭疾。○俗本吃字下有酒字。」武松聽了,轉身便走。「活是一個獅子。」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移腳不動下加自去了三字,是寫跛鱉顯神龍法,思之可知。」

  且說武松逕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街邊閣兒裡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裡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面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閑中一襯。○多恐是李嬌嬌、張惜惜耳。」武松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駭疾。」那顆人頭血淋淋的滾出來。「駭疾。」武松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駭疾。○挑開者,尖刀挑開也。」鑽將入來,「急挑不開,故用鑽字,活畫駭疾。」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駭疾。○不必摜,所以摜者,為此際須用雙手,乃急切又無放頭之處,且放便不駭疾矣,故忽然想出一摜字來,妙絕。」西門慶認得是武松,吃了一驚,叫聲「哎呀!」「亦疾。」便跳起在凳子上去,「疾。」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疾。」見下面是街,跳不下去,「疾。」心裡正慌。「疾。」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手略按一按,「駭疾。」托地已跳在桌子上,「駭疾。」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百忙中又夾一閒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百忙中又夾一句。」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倒了。「百忙中又夾一句。」西門慶見來得凶,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兄終弟及,為之絕倒。」武松只顧奔入去,「駭妙。」見他腳起,略閃一閃,「妙。」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松右手,「駭妙。」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裡去了。「駭妙。○此句與上打虎折棒一樣筆法,皆所以深明武二之神威也。○踢落刀也,卻偏寫雲踢將起來,直落下去,一起一落。雖一落刀,亦必寫成異樣色勢,真才子不虛也。」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裡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裡打來;「亦疾。」卻被武松略躲個過,「駭疾。」就勢裡從脅下鑽入來,「駭疾。」左手帶住頭,連肩胛只一提,「駭疾。」右手早捽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駭疾。」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松神力,「又向百忙中忽擠下三句來。」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街心裡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奇語,捎帶俗儒分章可笑。○獨恨大雄氏之言,亦被盲僧分章裂段,真發昏章第十一也。」街上兩邊人都吃了一驚。「是閒筆,不是閒筆。」武松伸手下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駭疾。」也鑽出窗子外,湧身望下只一跳,「駭疾。○第一刀下去,第二(扌卒)姦夫下去,第三自跳下去。一個酒樓窗裡,凡寫三番下去,妙絕。」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裡,「駭疾。」看這西門慶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來動。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寫得快絕。」把兩顆頭相結在一處,「真虧王婆撮合。」提在手裡;「妙。」把著那口刀,「妙。」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士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眉批:第四番設祭,設祭已畢。」有灑淚道:「哥哥靈魂不遠,早升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姦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生哥哥不得孝順,要甚靈床子,快人快事。○絕妙一篇後祭武大郎文。」便叫士兵樓上請高鄰下來,「妙。」把那婆子押在前面。「妙。○看官須記得,老豬狗是背接綁著者。」武松拿著刀,提了兩顆人頭,「妙。○澆奠既畢,仍提在手。」再對四家鄰舍道:「我又有一句話,「不顧駭死人。」對你們高鄰說,須去不得!」「駭死人。」那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眾人一聽尊命。」武松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

  景陽岡好漢,屈做囚徒;陽穀縣都頭,變作行者。

  畢竟武松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