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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總批:天下莫易於說鬼,而莫難於說虎。無他,鬼無倫次,虎有性情也。說鬼到說不來處,可以意為補接;若說虎到說不來時,真是大段著力不得。所以《水滸》一書,斷不肯以一字犯著鬼怪,而寫虎則不惟一篇而已,至於再,至於三。蓋亦易能之事薄之不為,而難能之事便樂此不疲也。

  寫虎能寫活虎,寫活虎能寫其搏人,寫虎搏人又能寫其三搏不中。此皆是異樣過人筆力。

  吾嘗論世人才不才之相去,真非十裡、二十裡之可計。即如寫虎要寫活虎,寫活虎要寫正搏人時,此即聚千人,運千心,伸千手,執千筆,而無一字是虎,則亦終無一字是虎也。獨今耐庵乃以一人,一心,一手,一筆,而盈尺之幅,費墨無多,不惟寫一虎,兼又寫一人,不惟雙寫一虎一人,且又夾寫許多風沙樹石,而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風沙樹石是真正虎林。此雖令我讀之,尚猶目眩心亂,安望令我作之耶!

  讀打虎一篇,而歎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說矣。乃其尤妙者,則又如讀廟門榜文後,欲待轉身回來一段:風過虎來時,叫聲「阿呀」,翻下青石來一段;大蟲第一撲,從半空裡攛將下來時,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尋思要拖死虎下去,原來使盡氣力,手腳都蘇軟了,正提不動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隻出來,且掙扎下岡子去一段;下岡子走不到半路,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叫聲「阿呀,今番罷了」一段。皆是寫極駭人之事,卻盡用極近人之筆,遂與後來沂嶺殺虎一篇,更無一筆相犯也。」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跐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躁,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不必與前文甚合,正是好手。」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裡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間一年了。」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裡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宋江大喜,攜住武松的手,「宋江攜武松手第三。」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松相見。「細。」柴進便邀武松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裡肯坐,謙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

  宋江在燈下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歡喜,「燈下看美人,千秋絕調語。此卻換作燈下看好漢,又是千秋絕調語也。○燈下看美人,加一倍(螻蟻);燈下看好漢,加一倍凜凜。所以寫劍俠者,都在燈下。」便問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來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夠動身回去。卻才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鍁;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敢怕病到好了。」「好手。」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真好宋江,令人心死。」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取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宋江歡喜武松,亦累幅寫不得盡,只說替他做衣裳,便寫得一似歡喜美人相似,妙筆。○與前出浴新衣相映耀。」柴進知道,那裡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緞疋紬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身衣裳。「是。○宋江兄弟已換過新衣,此又三人一樣都做者,王孫之所以異于酸子也。」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半日頗不滿於柴進,得此一釋。」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管顧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裡莊客沒一個道他好。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回護法。」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發了。「何物小吏,使人變化氣質。」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四字和平之極,不想變出驚天動地事來。」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再住幾時。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閒時,再來相會幾時。」武松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松。武松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松縛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哨棒此處起。」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領新衲紅紬襖,戴著個白范陽氈笠兒,「看官著眼,須知此處寫個紅襖白笠,正是為下文打虎絢染也。」背了包裹,提了哨棒,「哨棒二。」相辭了便行。宋江道:「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此一段非寫宋江情重,只圖別去柴進,便止存二宋,令武二眼中心上,一跳一跳也。」宋江和兄弟宋清兩個「七個字直刺入武二眼裡心裡,耐庵真是才子。」等武松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裡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一別。」路上說些閒話,不覺又過了三二裡。武松挽住宋江手道:「尊兄不必遠送。嘗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二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鐘了作別。」

  三個來到酒店裡,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哨棒三。」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六字直刺入武二眼裡心裡。」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上。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半西,武松便道:「天色將晚;「四字如何接入下文,寫盡武二光明歷落,不似今人唧唧不止。」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何人不應與宋江結拜,而獨寫向武二文中者,反襯武二手足情深,以與後文兄嫂一段相激射也。」宋江大喜。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五字直刺入武二眼裡心裡。」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武松那裡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可見武二之求為兄弟如此,都是與後文激射法,非真宋江措語唐突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裡。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拿了哨棒,「哨棒四。」三個「二宋眼前多卻一個,武二心頭尚少二個,只兩個字,便將兄弟離合之際,寫得出神入妙。」出酒店前來作別。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墮淚自感宋江,固也,然多半亦為宋清在旁,刺心刺眼。蓋武二一心只在哥哥,卻見他人兄弟雙雙如此,自雖金鐵為心,正複如何相遣。看上三個字,下自去字,明明可見。讀書固必以神理為主,若曹聽曹說,無謂也。」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寫宋江又寫得好。」行不到五裡路頭,只見柴大官人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寫柴進又寫得好。」宋江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個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

  話分兩頭。只說武松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哨棒五。」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只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鏡中花,水中月,俗筆臨描不出,真是憑虛獨撰之文。」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穀縣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奇文。」「眉批:自此以後幾卷,都寫武松神威,此卷飲酒作一段讀,打虎作一段讀。」

  武松入到裡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哨棒六。」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好酒是武二生平,只此開場第一句,便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只見店主人把三隻碗,「奇文。」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第一碗。○第一番,逐碗寫;每二三四番,逐番寫;第五六番,兩番一頓寫。」武松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其酒可知。」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先喚酒,次及肉,其重其輕可知。○吾聞食肉者鄙,若好酒,未有非名士者也。」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吃酒。」店家去裡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即再篩一碗酒。「第二碗。」武松吃了道:「好酒!」「又贊一句,其酒可知。」又篩下一碗。「第三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奇文。」武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所對非所問,絕倒。」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吃,酒卻不添了。」武松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武松道:「怎地喚作『三碗不過岡』?」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因此喚作『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便不再問。」「碌碌者何足掛齒。」武松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好名色。」又喚作『出門倒:』「好名色。」初入口時,醇濃好吃,少刻時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

  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又篩三碗。「第四碗,第五碗,第六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又贊不住,其酒可知。」主人家,我吃一碗還你一碗酒錢,只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松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裡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第七碗,第八碗,第九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吃。」「寫酒量,兼寫食量,總表武松神威。」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第十碗,第十一碗,第十二碗。」武松吃得口滑,只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 夠麼?」「又換一法,讀之絕倒。」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妙心妙筆,見酒是不更賣矣。」武松道:「不要你貼錢,只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儻或醉倒了時,怎扶得你住!」「無端忽從酒家眼中口中,寫出武松氣象來,俗筆如何臨描得出。」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酒家那裡肯將酒來篩。

  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飲老爺性發,通教你屋裡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吃了。「第十三碗,第十四碗,第十五碗,第十六碗,第十七碗,第十八碗。」前後共吃了十八碗,「結一句。」綰了哨棒,立起身來,「哨棒七。○一路又將哨棒特特處處出色描寫,彼固欲令後之讀者,于陡然遇虎處,渾身倚仗此物以為無恐也,卻偏有出自料外之事,使人驚殺。○綽了哨棒,第一個身分。」「眉批: 寫哨棒有無數身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趣。」手提哨棒便走。「哨棒八。○手提哨棒,第二個身分。」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裡去?」「奇文。」武松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又作搖擺。」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奇文。」武松道:「甚麼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只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獵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得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鳥做聲!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裡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諕嚇我?」酒家道:「你看麼!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一面說,一面搖著頭,自進店裡去了。「寫酒家色變如畫。」

  這武松提了哨棒,「哨棒九。○提了哨棒,第三個身分。」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裡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面寫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誤。」「奇文。」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裡歇宿。我卻怕甚麼鳥!」

  橫拖著哨棒,「哨棒十。○橫拖哨棒。第四個身分。」便上岡子來。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駭人之景。」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裡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奇文。○不因此廟,幾令榜文無可貼處。」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

  陽穀縣示:為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

  政和……年……月……日。「奇文。」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裡來,「有此一折,反越顯出武松神威。不然,便是卒然不及回避,僥倖得免虎口者矣。」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以性命與名譽對算,不亦異乎?」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活寫出武松神威。」武松正走,看看酒湧上來,「看他寫酒醉,有節有次。」便把氈笠兒掀在脊樑上,「冬天也,偏要寫得熱極,後到大蟲撲時,忽然驚出冷來,絕世妙手。」將哨棒綰在肋下,「哨棒十一。○哨棒綰在肋下,第五個身分。」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駭人之景。○我當此時,便沒虎來,也要大哭。」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自注一句。」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又作一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醉。」焦熱起來,「熱。」一隻手提哨棒,「哨棒十二。○又提著哨棒,第六個身分。」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畫絕。」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駭人之景,可知虎林。」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奔過亂林,便應跳出虎來矣,卻偏又生出一塊青石,幾乎要睡。使讀者急殺了,然後放出虎來,才子可恨如此。」把那哨棒倚在一邊,「哨棒倚在一邊,第七個身分。○哨棒十三。」放翻身體,卻待要睡,「驚死讀者。」只見發起一陣狂風。那一陣風過了,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出得有聲勢。」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有此一折,反越顯出武松神威。不然,便是三家村中說子路,不近人情極矣。」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裡,「哨棒十四。○拿著哨棒,第八個身分。」閃在青石邊。「一閃。○已下人是神人,虎是活虎,讀者須逐段定眼細看。○我常思畫虎有處看,真虎無處看;真虎死有虎看,真虎活無處看;活虎正走,或猶偶得一看,活虎正搏人,是斷斷必無處得看者也。乃今耐庵忽然以筆墨遊戲,畫出全副活虎搏人圖來。今而後要看虎者,其盡到水滸傳中,景陽岡上,定睛飽看,又不吃驚,真乃此恩不小也。○傳聞趙松雪好畫馬,晚更入妙,每欲構思,便於密室解衣踞地,先學為馬,然後命筆。一日管夫人來,見趙宛然馬也。今耐庵為此文,想亦複解衣踞地,作一撲、一掀、一翦勢耶?東坡畫雁詩雲:野雁見人時,未起意先改。君從何處看,得此無人態?我真不知耐庵何處有此一副虎食人方法在胸中也。聖歎於三千年中,獨以才子許此一人,豈虛譽哉!」那大蟲又饑,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裡攛將下來。「虎。」武松被那一驚,酒都作冷汗出了。「神妙之筆,燈下讀之,火光如豆,變成綠色。」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人。○二閃。」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百忙中自注一句。」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虎。」武松只一閃,閃在一邊。「人。○三閃。」

  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裡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隻一翦。「虎。」武松卻又閃在一邊。「人。○四閃。」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翦;三般捉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百忙中注一句。○才子博物,定非亡言,只是無處印證。○此段作一束,已上只用四閃法,已下放出氣力來。」那大蟲又翦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虎。」武松見那大蟲複翻身回來,雙手輪起哨棒,「輪起哨棒,第九個身分。○消棒十五。」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人。○此一劈誰不以為了卻大蟲矣,卻又變出怪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盡平生氣力矣,卻偏劈不著大蟲,嚇殺人句。」原來打急了,正打在枯樹上,「百忙中又注一句。」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裡。「哨棒十六。○半日勤寫哨棒,只道仗他打虎,到此忽然開除,令人瞠目噤口,不復敢讀下去。○哨棒折了,方顯出徒手打虎異樣神威來,只是讀者心膽墮矣。」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虎。」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人。」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虎。」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了卻哨棒。○哨棒十七。」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胳嗒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人。」

  那只大蟲急要掙扎,「虎。」被武松盡力氣捺定,那裡肯放半點兒松寬。「人。」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裡只顧亂踢。「腳踢妙絕,雙手放鬆不得也。踢眼睛妙絕,別處須踢不入也。」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虎。○耐庵售票員上得知踢虎者,必踢其眼,又何由得知虎被人踢,便爬起一個泥坑,皆未必然之文,又必定然之事,奇絕妙絕。」武松把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裡去。「人。」那大蟲吃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虎。」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 ,只顧打。「人。」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裡、口裡、鼻子裡、耳朵裡,都迸出鮮血來,更動彈不得,只剩口裡兀自氣喘。「虎。」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裡;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哨棒十八。○哨棒餘波。」眼見氣都沒了,方才丟了棒,「哨棒此處畢。」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第一念要提去,妙。」就血泊裡雙手來提時,那裡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蘇軟了。「有此一折,便越顯出方才神威。」

  武松再來青石上坐了半歇,「寫出倦極,便越顯出方才神威,又收到青石,妙絕。」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儻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特下此句,使下文來得突兀。」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叫聲阿呀,翻下青石來,一時手腳都慌了,不及知氈笠落在何處矣,寫得入神。」轉過亂樹林邊,「收到亂樹。」一步步捱下岡子來。

  走不到半裡多路,只見枯草中又鑽出兩隻大蟲來。「嚇殺,奇文。」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罷了!」「嚇殺,奇文。」只見那兩隻大蟲在黑影裡直立起來。「嚇殺,奇文。」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作衣裳,緊緊繃在身上,手裡各拿著一條五股叉,「奇文。」見了武松,吃一驚道:「你……你……你……吃了 (犬忽)(犬聿)心、豹子膽、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個,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你……你……你……是人?是鬼?」「打虎既畢,卻於臘戶口中評之。」武松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個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松道:「你們上嶺上來做甚麼?」「絕倒語。○我上嶺來是打虎,你上嶺來卻做甚麼,妙絕。」兩個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可知一撲一掀一翦,乃是非常之事。」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裡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四字無心中寫出神威。」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個吃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武松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百忙中帶定望哥一案,故處處下此四字。」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第一遍自敘。」兩個獵戶聽得,癡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松道:「你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可惜紅襖。」

  兩個道:「怎地打來?」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第二遍自敘。○實是異常得意之事,不得不說了又說。○我亦要說,可憐無甚說得出的事也。」兩個獵戶聽了,又喜又驚,叫攏那十個鄉夫來。只見這十個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松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你兩個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個人都在面前。兩個獵戶叫武松把打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第三遍自敘。○叫武二說又妙,旁人且得意,何況自家。」眾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眾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好。○如畫。」眾人都跟著武松「四字如畫。」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裡。

  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個去報知本縣裡正並該管上戶。這裡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將起來,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抬了武松,「上文一個神人,一個活虎,盡力放對,到此虎也抬人也抬,讀之不覺失笑也。」投本處一個上戶家來。那上戶裡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扛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是一色人。」本鄉獵戶,「又是一色人。」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帶定。」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王右軍雲:夜來真大醉耶?」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先說一句,下方省去。」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第四遍自敘。」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一色人一色管待。」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有此一折,便越顯出武松真正神威。」大戶便叫莊客打並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裡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接縣裡去。

  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一色人一色管待。」都在廳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眾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松謝道:「非小子之能,托賴眾長上福蔭。」眾人都來作賀。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緞疋花紅來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細。」一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谷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轎來抬了武松,「抬人。」把那大蟲扛在前面,「抬虎。」也掛著花紅緞疋,「為之失笑。」迎到陽穀縣裡來。

  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了來,皆出來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閒筆都好。」只見亞肩疊背,鬧鬧攘攘,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人。」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虎。」心中自忖道:「不是這個漢,「人。」怎地打得這個虎!」「虎。」便喚武松上廳來。武松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第五遍自敘。」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得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湊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的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極表武松神威。○又遠遠先表武松無銀子。」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四字待以殊禮。」

  武松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知縣見他忠厚仁德,「一篇打虎天搖地震文字,卻以忠厚仁德四字結之,此恐並非史遷所知也。」有心要抬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眾上戶都來與武松作慶賀喜,連連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自此上官見愛,鄉里聞名。「眉批: 所寄行李包裹不見送來。」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閑玩,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誰耶?」武松回頭來看了,叫聲:「阿呀!「阿呀者,驚心動膽之聲。篇中截止松凡叫三個阿呀,一是青石上陡然見虎,一是下岡時誤認獵戶是虎,一是縣前撞見此人也。入後回說出其姓名,方顯武松真有大過人者,今且留之。」你如何卻在這裡?」

  不是武松見了這個人,有分教:陽穀縣中,屍橫血染;直教:

  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

  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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