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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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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批:此篇借題描寫婦人黑心,無幽不燭,無醜不備,暮年蕩子讀之咋舌,少年蕩子讀之收心,真是一篇絕妙針紮蕩子文字。 寫淫婦便寫盡淫婦,寫虔婆便寫盡虔婆,妙絕。 如何是寫淫婦便寫盡淫婦?看他一晚拿班做勢,本要壓伏丈夫,及至壓伏不來,便在腳後冷笑,此明明是開關接馬,送俏迎奸也。無奈正接不著,則不得已,乘他出門恨罵時,不難撒嬌撤癡,再複將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住,正覺自家沒趣,而陡然見有髒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齊收起,竟放出猙猙食人之狀來。 刁時便刁殺人,淫時便淫殺人,狠時便狠殺人,大雄世尊號為「花箭」,真不誣也。 如何是寫虔婆便寫盡虔婆?看他先前說得女兒恁地思量,及至女兒放出許多張致來,便改:女兒氣苦了,又嬌慣了。一黃昏嘈出無數說話,句句都是埋怨宋江,憐惜女兒,自非金石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驟見女兒被殺,又偏不聲張,偏用好言反來安放,直到縣門前了,然後扭結發喊,蓋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六字不惟找足前題,兼乃遞入後事,蓋良夜如此,美人奈何,便不須遇著閻婆,宋江亦轉入西巷矣。○月畢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滿巷如此,真奇事也。○人每言英雄無兒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著耳。若使坐至月上時節,任是楚重瞳,亦須倚欄長歎。○見夜月便若相思,見曉月便若離別,然其實生平寡緣,無人可思,生平在家,無人可別也。見此茫茫,無端忽集,世又無聖人,我將問誰矣?○已上皆吳趨王 斲山先生語,偶附於此。先生妙言奇趣,口作風雲自有斲山語錄行世,想亦天下之所樂得而讀也。」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遇著閻婆「春雲五展。○前忽然住,此忽然接,有雲穿月漏之妙。」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只說言語傷觸,虔婆成精語。」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江道:「我今日縣裡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一。」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裡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反責宋江下得,虔婆成精語。」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准來。」「二。」閻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反責宋江受人挑撥,虔婆成精語。」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閑是閑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又包辦一句,虔婆成精語。」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裡。」「三。」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又奉承一句,虔婆成精語。」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裡自有告訴。」「又糊塗一句,虔婆成精語。」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春雲六展。」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又打諢一句,虔婆成精語。」宋江道:「直恁地這等!」「直性宋江如畫。」兩個廝跟著,來到門前,宋江立住了腳。「前三段寫不肯去,此又雲立住腳,見宋江之不必殺婆惜也。」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裡,終不成不入去了?」「虔小婆成精如畫。」宋江進到裡面凳子上坐了。「前三段不肯去,一段立住腳,此又雲凳子上坐,見宋江之不必殺婆惜也。」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寫虔婆成精如畫。」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裡。」「看他句句包荒女兒,兜攬宋江,費心費口,風去轉換,入後乃漸漸搓捏不攏,讀之失笑。」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裡,」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錯認陶潛,寫來入畫。」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醜。」口裡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醜。」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醜。」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裡張時,「醜。」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複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醜。」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兩句不是聽出花娘乜邪,正是寫出虔婆著急。」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裡。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裡多遠,他不會來!「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句。」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賊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一場官司反打在宋江屋裡,婆舌可畏如此。」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春雲七展。」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話,心裡自有五分不自在;為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本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台「實。」凳子。「虛。」前半間鋪著臥房,貼裡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杆,「實。」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虛。」側首放個衣架,「實。」搭著手巾;「虛。」這裡放著個洗手盆,「實。」一個刷子;「虛。」一張金漆桌子上「實。」放一個錫燈檯;「虛。」邊廂兩個杌子;「實。」正面壁上掛著一副仕女;「虛。」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實。○上得樓來,無端先把幾件鋪陳數說一房遍,到後文中或用著,或不用著,恰好虛實間雜成文,真是閒心妙筆。」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裡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如畫。○杌子。」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拖起了,然仍在床上,如畫。○床。」說道:「押司在這裡。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二十一字句。」閒時卻在家裡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三十一字句。○俗本不知此兩行半是二句,便讀得七零八碎,減多少色。○一然是憑空生出語言傷觸四字,便將宋江一向不來緣故,輕輕改得好了。一句是當面生出顛倒使性四字,便將婆惜日常相思氣苦,明明顯得真了。靈心妙舌,其斯以為婆哉!」婆惜把手拓開,說那婆子,「你做怎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浪婦偏咀硬。○咀硬,所以掩其浪也,乃人又反因咀硬而斷其為浪,今古皆然,浪婦戒哉!」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掇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便推他女兒過來,「此句放下床來。○交椅。」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肯陪話,便算到同坐,亦是不得已而思其次也。」不要焦躁。」那婆娘那裡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也別轉了臉。「一寫。○此語凡寫數番,作一篇煙波。」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天生妙語與婆用。」老身有一瓶好酒在這裡,「春雲八展。」買些果品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前要女兒陪話,既不陪話,便換作女兒同坐;及至又不同坐,便隨口插出陪坐二字,卻又倒拴一句不要怕羞,抬得女兒金枝玉葉相似,妙哉婆也。」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時,我隨後也走了。」「先不肯埡,既又立住,既又坐使上,既又要逃走,見宋江之不必殺婆惜也。」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細婉之文。」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灶前點起個燈;灶裡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細婉之文。」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裡,舀半鏇子,在鍋裡燙熱了,傾在酒壺裡;「細婉之文。」收拾了數盆菜蔬,三支酒盞,三支筋,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臺上;「春台。」開了房門,「細。」搬將入來,擺滿金漆桌子。「桌子。」看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二寫。」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裡從小兒慣了你性兒,「說得女兒嬌稚可憐之極。」別人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的?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閑中先襯一句。」那婆子倒笑起來,「一個笑字。○嚇人語,不得不笑。」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其語太唐突矣,便如飛一笑,引歸自己。」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一邊又去如飛溫住宋江。」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酒兒。」「一邊又去如飛按下女兒。○看他三四轉,如盤珠不定。」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婆子笑道:「四個笑字。○不好開口,只得先笑。」「押司莫要見責。閑活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既雲打疊起明日告訴矣,下又接出話來,看他粲花之舌。○要看他將張三事,在半含半吐間,說不得,不說不得,正如飛燕掠水,只是一點兩點,真是絕世文情。」外人見押司在這裡,多少幹熱的不怯氣,「又還他一個緣枚,又抬得女兒珍珠寶貝相似,若在必爭也者。」胡言亂語。放屁辣臊,「八字糊塗得妙。」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吃酒。」「又是他自己說,又是他勸吃酒,教不要聽,寫出許多親熱,活是虔婆出現。」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阿兒的性 ,胡亂吃一盞酒。」「先代作一解,次複勸之飲。」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使得。」「上只複勸之飲,此複插入三郎,苦心之婆,匠心之文也。」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裡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春雲九展。」婆子笑道:「三個笑字。○此笑真是樂。」「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才見肯吃酒,便輕輕遞過一睡字,妙絕。」──押司也滿飲幾杯。」「遞過俏來。」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為明早失救地。」再下樓去燙酒。「春去十展。」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連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鐘酒;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酒,「為明早失救地。穿插無痕,真是妙手。」旋了大半旋傾在注子裡,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三寫。○增弄裙字,寫淫婦心動。」這婆子哈哈地笑道:「四個笑字。○此笑字上接連出哈哈二字,寫婆子帶酒如畫。」「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趙松雪戲贈管夫人詞雲:我儂兩個,忒煞情多。好一似練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卻將來一齊都打破,再團再練,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那時節我泥裡有你也,你泥裡也有了我。據此,則目下泥塑亦不妨,只須少頃再團再練也,附作一笑。」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扳女兒不下了,忽然想到扳下宋江來,舌端變換之極。」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裡只不做聲,肚裡好生進退不得。「此處本直接下唐二哥,卻不便接去,又將他母女兩個作一頓,文筆寬轉。」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閑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卻不要!」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只裡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裡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 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春雲十一展。」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只為明日奪放宋江,恐有突如其來之嫌,故先插過隔夜。」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裡不見他!」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裡宋押司。」眾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裡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一逕奔到閻婆門前,前裡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扶梯邊,「細婉之文。」聽得閻婆在樓上哈哈地笑。「第五個笑字,只是第四個笑字的影子。」 唐牛兒捏手捏腳,上到樓上,板壁縫裡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四寫。」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裡七十三八十四只顧嘈。「此行與前夾七帶八行,只是一行書,全作兩行寫,又一過接之法也。」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又要走,見宋江之不欲殺婆惜也。」唐牛兒是個乖巧人,便瞧科,「春雲十二展。」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裡吃酒耍!好吃得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裡有甚麼要緊事?」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裡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樓。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撚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裡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 ,和夫人吃酒取樂,「妙語隨口而成,映襯多少。」有甚麼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好瞞魍魎!老娘手裡說不過去!」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曾說慌。」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裡,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裡叉下樓來。「春雲十三展。」唐牛兒道:「你做甚麼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只一掌,直顛出廉子外去。「總為明早作地。」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裡只顧罵。「細婉之文。」那唐牛兒吃了這一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這屋裡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罵了去。「為明早作地。」 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麼?那廝一地裡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 ,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春雲十四展。」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裡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此句已不是勸酒矣。」我猜著你兩口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無數風雲,一齊收拾。」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細婉之文。○去灶下,卻不收拾,婆心可憐。」 宋江在樓上自肚裡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裡半信不信;眼裡不曾見真實。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醜。○春雲十五展。」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又作餘波蕩漾,誠恐寂然便住,須不稱上文無數風雲也。」那婆娘應道:「不幹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樓來,「六個笑字。」口裡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再作一餘波,卻便順手帶出明日宋江早起來,妙筆趣筆。」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細婉之文。」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複地歎口氣。約莫已是二更天氣,「二更。」那婆娘不脫衣裳,「又活寫花娘氣惱,又為來朝拾鸞帶地。」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裡壁自睡了。「扭過身去,如畫。○春雲十六展。」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賊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桌子。」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衣架。○以此二行陪下一行。」腰裡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杆上;「欄幹。」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春雲十七展。」半個更次,「二更半。」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春雲十八展。○寫花娘,直寫出花娘心上萬轉千回以後事來,真是神化之筆。○一蟓要宋江撐岸就船,至此忽然撐船就岸,古今無氣男子,被此笑縱擒多少。」宋江心裡氣悶,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莫恨更長。」看看三更「三更。」交四更,酒卻醒了。「四更。」捱到五更,「五更。○逐更敘得好。」宋江起來,面盆裡冷水洗了臉,「面盆。」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讀者而亦必至王公湯藥擔邊,始知失卻鸞帶,則斯入者,其亦不必與於讀書安息也已。夫夜來明明作三番脫卸,朝來明明只兩番結束,豈有兩三行間所敘之事,而眼光漏落者哉。」口裡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扭過身來,如畫。○春雲十九展。○上冷笑猶不開口,卻為兜宋江不住,故又作撒嬌勢罵一句。」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如畫。○寫此一句,正為少間失救地也,卻甚似為夜來酒深者,妙絕。」「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上門。」「如畫,妙絕。」 宋江出得門來,就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春雲二十展。」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兒濃濃的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又是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裡。──「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春雲二十一展。」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材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裡,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裡。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漢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前者閻婆亦有此言。」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春雲二十二展。」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杆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裡。這幾兩金子直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為念;「一解。」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二解。」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賊人眼裡:「三解。」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見了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先補一句。」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裡,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裡來。 且說這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裡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裡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細婉之文。○與前不脫衣裳照耀。」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杆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春雲二十三展。」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裡!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點染。」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裡有些重,「春雲二十四展。」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桌子。」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拏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事物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醜語,只是隨手點染。」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春去二十五展。」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裡』,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裡!』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裡!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慢慢插在招文袋裡。「自言自語中間忽插一句敘事。」──「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婦人語。」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三字妙絕。不與日俱增從宋江邊走來,卻竟從婆娘邊聽去,神妙之筆。」樓下呀地門響。床上問道:「是誰?」門前道:「是我。」床上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這邊也不回話,一逕已上樓來。「一片都是聽出來的,有影燈漏月之妙。」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裡;扭過身,「又扭過身去。」靠了床裡壁,只做齁齁假睡著。「春雲二十六展。」宋江撞到房裡,逕去床頭欄杆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惜婆扭過身「又扭過身來。」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裡交付與我手裡,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杆上。這裡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與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情事明畫。」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駭人。」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駭人。」宋江聽見這話心裡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閑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至此便竟承當,寫得花娘可畏。」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駭人。」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要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語語駭人。」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春雲二十七展。」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裡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宋江道:「這件也依得。」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春雲二十八展。」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 ,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裡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蚊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一篇中如飛劍句,五聖句,閻王句,確是識字看曲本婦人口中語。」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直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駭人。」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此冷笑,正與更餘腳後冷笑映襯出花娘蜜中有刺來也。」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郎錢!』我這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金子!」「駭人。」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春雲二十九展。」怒氣直起,那裡按捺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那婦人道:「你恁地 狠,我便還你不迭!」「活是伶俐婦人語,又可惱,又可愛。」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伶俐婦人語。」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駭人。」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四字妙手。」兩手隻緊緊地抱在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如畫。」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裡!」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惜那裡肯放。「重遝寫一句,見奪之久。」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春雲三十展。」宋江便搶在手裡。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敘事真有龍跳虎臥之能。○宋江之殺,從婆惜叫中來,婆惜之叫,從鸞刀中來,作者真已深達十二因緣法也。」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複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連忙取過招文袋,「招文袋取了。」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書燒了。○癡人讀至此語,歎雲可不早燒,聖歎聞之,不覺一笑。」系上鸞帶,「帶系了。○只不見鸞刀下落。」走下樓來。 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裡,「夢中醉裡。寫來如畫。」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夢中醉裡。寫來如畫。」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麼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七個笑字。○以此一笑字,結夜來六笑字,絕倒。」「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妙。」又酒性不好,「好。」專要殺人,押司休要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裡看。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裡挺著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成精虔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成精虔婆。」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又一具棺材。」仵作行人入殮時,自我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成精虔婆。」宋江道:「也說得是。」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裡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細婉之文。」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 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扭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裡!」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裡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上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凶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裡!」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正在那裡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薑來縣前趕趁,「夜來寫牛兒,不知費幾許筆墨,只為此時用得著耳。○不因夜來先寫一番,則牛兒此時便是驀生人,今卻令讀者皆與牛兒廝熟也。」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裡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本是為了今早奪人,倒生出夜來嘔氣,卻偏寫做為了夜來嘔氣,順生出今早奪人。如此用筆,真令人尋覓不出。」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王公兩用,前用來提著招文袋,後用來安放薑盤子,妙。」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裡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四字妙手。」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夜來亦有一掌。」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裡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裡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眾做公的只礙宋江面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眾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直推進鄆城縣裡來。正是: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燒身。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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