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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1)


  【總批:此書筆力大過人處,每每在兩篇相接連時,偏要寫一樣事,而又斷斷不使其間一筆相犯。如上文方寫過何濤一番,入此回又接寫黃安一番是也。看他前一番,翻江攬海,後一番,攪海翻江,真是一樣才情,一樣筆勢,然而讀者細細尋之,乃至曾無一句一字偶爾相似者。此無他,蓋因其經營圖度,先有成竹藏之胸中,夫而後隨筆迅掃,極妍盡致,只覺幹同是幹,節同是節,葉同是葉,枝同是枝,而其間偃仰斜正,各自入妙,風痕露跡,變化無窮也。

  此書寫何濤一番時,分作兩番寫;寫黃安一番時,也分作兩番寫,固矣。然何濤卻分為前後兩番,黃安卻分為左右兩番。又何濤前後兩番,一番水戰,一番火攻;黃安左右兩番,一番虛描,一番實畫。此皆作者胸中預定之成竹也。夫其胸中預定成竹,即已有如是之各各差別,則雖湖蕩即此湖蕩,蘆葦即此蘆葦,好漢即此好漢,官兵一樣官兵,然而間架既已各別,意思不覺都換。此雖懸千金以求一筆之犯,且不可得,而況其有偶同者耶!

  宋江婆惜一段,此作者之紆筆也。為欲宋江有事,則不得不生出宋江殺人;為欲宋江殺人,則不得不生出宋江置買婆惜;為欲宋江置買婆惜,則不得不生出王婆化棺。故凡自王婆求施棺木以後,遙遙數紙,而直至于王公許施棺木之日,不過皆為下文宋江失事出逃之楔子。讀者但觀其始于施棺,終於施棺,始于王婆,終於王公,夫亦可以悟其灑墨成戲也。】

  ***

  話說林衝殺了王倫,手拿尖刀,指著眾人,〔八字讀之不寒而慄。〕說道:〔眉批:此一段特特寫林冲。〕「我林冲雖系禁軍,遭配到此,〔開口第一句的是林冲語,他人不肯說。○漢文帝與南粵王書第一句云:朕高皇帝側室之子,與林冲第一句:身系禁軍遭配到此,二語正是一樣文法。然漢文推心置腹,林冲提出心在口,一是忠恕而行,一是機變立應,其厚其薄,乃如天淵。〕今日為眾豪傑至此相聚,爭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妒能,推故不納,因此火併了這廝,非林衝要圖此位。據著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他日剪除君側元兇首惡?〔水滸一書大題目,林冲一生大胸襟。〕今有晁兄仗義疏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為重,立他為山寨之主,〔不是勢利,不是威脅,不是私恩小惠,寫得豪傑有泰山岩岩之象。〕好麼?」

  眾人道:「頭領言之極當。」

  晁蓋道:「不可。自古『強賓不壓主。』晁蓋強殺,只是個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占上。」

  林冲把手向前,將晁蓋推在交椅上,〔定大計,立大業,林冲之功,顧不偉哉!〕叫道:「今日事已到頭,不必推卻;若有不從,即以王倫為例!」〔妙絕快絕,罵殺秀才。○蓋謙恭多者,即系秀才,以秀才易秀才而不知其非,豈不辜負尖刀耶!〕再三再四,扶晁蓋坐了。林冲喝叫眾人就於亭前參拜了,〔寫得與韓琦捲簾相似。〕一面使小嘍囉去大寨擺下筵席;〔林冲才。〕一面叫人抬過了王倫屍首;〔林冲才。〕一面又著人去山前山後喚眾多小頭目都來大寨裏聚義。〔林冲才。〕

  林冲等一行人請晁蓋上了轎馬,都投大寨裏來。到得聚義廳前,下了馬,都上廳來。眾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連日讀水滸,已得十九回矣,直至此時方是開部第一句,看官都要重添眼色。〕中間焚起一爐香來。〔是〕

  林冲向前道:〔頃在亭上已定第一座矣,今第二第三座,亦須武師手定,故複凜然而前。〕「小可林冲只是個粗匹夫,不過只會些槍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林冲何嘗不謙,只是謙得光明歷落,可以作自敘,可以作列傳,乃至遂可以作墓表、諡議,不須更易一字。而林冲有自說如此,人說林冲亦如此,故知永異于秀才之謙也。〕今日山寨幸得眾豪傑相聚,大義即明,非比往日苟且。〔十字洗出梁山泊來。○埤雅云:狗,苟也,以其苟於得食,故謂之狗。今釋苟字亦應倒借云:苟,狗也,以其與狗無擇,故謂之苟。嗚呼!審如斯言,然則不苟且者誰乎?〕學究先生在此,便請做軍師,執掌兵權,調用將校。須坐第二位。」〔尊師重傅,真定得是。〕

  吳用答道:「吳某村中學究,胸次未見經綸濟世之才;雖曾讀些孫吳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豈可占上!」

  林冲道:「事已到頭,不必謙讓。」

  吳用只得坐了第二位。

  林冲道:「公孫先名請坐第三位。」〔神道設教,真定得是。〕

  晁蓋道:〔定一個,推一個,便印板可笑矣,換晁蓋代之。〕「卻使不得。若是這等推讓之時,晁蓋必須退位。」

  林冲道:「晁兄差矣;公孫先生名聞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測之機,呼風喚雨之法,那個及得!」

  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無濟世之才,如何敢占上,還是頭領坐了。」

  林冲道:「只今番克敵制勝,便見得先生妙法。〔此句便。〕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卻。」

  公孫勝只得坐了第三位。

  林衝要再讓時,〔過文法。〕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不肯。三人俱道:「適蒙頭領所說,鼎分三足,以此不敢違命。我三人占上,頭領要再讓人時,晁蓋等只得告退。」

  三人扶住,林冲只得坐了第四位。〔論功行賞,真定得是。〕

  晁蓋道:「今番須請宋、杜二頭領來坐。」〔此句乃是作者惟恐文字直遂,故聊借作一曲,若真有此事,便當抹之。〕杜遷、宋萬,那裏肯坐,苦苦地請劉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劉阮序齒,真定得是。〕杜遷坐了第九位;宋萬坐了第十位;朱貴坐了第了十一位。〔三個與上四個序賢坐得是。〕梁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漢坐定。〔總結一句,有筆力,有經緯。〕山前山後共有七八百人都來參拜了,分立在兩下。

  晁蓋道:〔聽令。〕「你等眾人在此,今日林教頭扶我做山寨之主,〔嗄。〕吳學究做軍師,〔〕公孫先生同掌兵權,〔嗄。〕林教頭等共管山寨。〔嗄。〕汝等眾人各依舊職管領山前山後事務,守備寨柵灘頭,休教有失。〔嗄。〕各人務要竭力同心,共聚大義。」〔嗄。○並不增添一語,只依上文林冲所定宣諭一遍,真是又好晁蓋,又好林冲。照烈之言曰:孤有孔明,如魚有水,其樂如是也。〕再教收拾兩邊房屋,安頓了兩家老小;〔細。○收完阮家老小。〕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綱──金珠寶貝〔收完生辰綱。〕──並自家莊上過活的金銀財帛,〔收完保正家私。〕就當廳賞賜眾小頭目並眾多小嘍囉。〔大齎。〕當下椎牛宰馬,祭祀天地神明,慶賀重新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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