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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總批 :此文用筆之難,獨與前後迥異。蓋前後都只一手順寫一事,便以閒筆波及他事,亦都相時乘便出之。今此文,林沖新認得一個魯達,出格親熱,卻接連便有衙內合口一事,出格鬥氣。今要寫魯達,則衙內一事須閣不起;要寫衙內,則魯達一邊須冷不下,誠所謂筆墨之事,亦有進退兩難之日也。況于衙內文中,又要分作兩番敘出,一番自在林家,一番自在高府。今敘高府,則要照林家,敘林家則要照高府。如此百忙之中,卻又有菜園一人躍躍欲來,且使此躍躍欲來之人乃是別位猶之可也,今卻端端的的便是為了金翠蓮三拳打死人之魯達。嗚呼!即使作者乃具七手八腳,胡可得了乎?今讀其文,不偏不漏,不板不犯,讀者于此而不服膺,知後世猶未能文也。

  此回多用奇恣筆法。如林沖娘子受辱,本應林沖氣忿,他人勸回,今偏倒將魯達寫得聲勢,反用林沖來勸,一也。閱武坊賣刀,大漢自說寶刀,林沖、魯達自說閒話;大漢又說可惜寶刀,林沖、魯達只顧說閒話。此時譬如兩峰對插,抗不相下,後忽突然合筍,雖驚蛇脫兔,無以為喻,二也。還過刀錢,便可去矣,卻為要寫林沖愛刀之至,卻去問他祖上是誰,此時將答是誰為是耶!故便就林沖問處,借作收科雲:「若說時辱沒殺人。」此句雖極會看書人亦只知其餘墨淋漓,豈能知其惜墨如金耶!三也。白虎節堂,是不可進去之處,今寫林沖誤入,則應出其不意,一氣賺入矣,偏用廳前立住了腳,屏風後堂又立住了腳,然後曲曲折折來至節堂,四也。如此奇文,吾謂雖起史遷示之,亦複安能出手哉!

  打陸虞候家時,「四邊鄰舍都閉了門」,只八個字,寫林沖面色、衙內勢焰都盡。蓋為藏卻衙內,則立刻齏粉;不藏衙內,則即日齏粉,既怕林沖,又怕衙內,四邊鄰舍都閉門,真絕筆矣。」


  話說二十個潑皮破落戶中間有兩個為頭的:一個叫做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做青草蛇李四。這兩個為頭接將來。智深也卻好去糞窖邊,看見這夥人都不走動,只立在窖邊,齊道:「俺特來與和尚作慶。」智深道:「你們既是鄰舍街坊,都來廨宇裡坐地。」張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來;只指望和尚來扶他,便要動手。智深見了,心裡早疑忌,道:「這夥人不三不四,「張三李四,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來,莫不要顛洒家?...那廝卻是倒來埒虎須!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廝看洒家手腳!」

  智深大踏步近眾人面前來。那張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們特來參拜師父。」口裡說,便向前去,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智深不等他上身,右腳早起,騰的把李四先踼下糞窖裡去。張三恰待走,智深左腳早起。兩個潑皮都踢在糞窖裡掙扎。後頭那二三十個破落戶驚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個走的一個下去!兩個走的兩個下去!」眾潑皮都不敢動彈。只見那張三,李四,在糞窖裡探起頭來。原來那座糞窖沒底似深。兩個一身臭屎,頭髮上蛆蟲盤滿,立在糞窖裡,叫道:「師父!饒恕我們!」智深喝道:「你那眾潑皮,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眾人!」眾人打一救,攙到葫蘆架邊,「是菜園風景。」臭穢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裡洗了來,和你眾人說話。」兩個潑皮洗了一回,眾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若漏此句,便是兩個赤膊人,如何體面。○凡作史最易漏者,如此等句是也。此書定不肯漏者,如此等句是也。」智深叫道:「都來廨宇裡坐地說話。」

  智深先居中坐了,指著眾人,道:「你那夥鳥人休要瞞洒家!你等都是甚麼鳥人,到這裡戲弄洒家?」那張三 、李四,並眾火伴一齊跪下,說道:「小人祖居在這裡,都只靠賭博討錢為生。這片菜園是俺們衣飯碗。大相國寺裡幾番使錢要奈何我們不得。師父卻是那裡來的長老?恁的了得!相國寺裡不曾見有師父。今日我等情願伏侍。」智深道∶「洒家是關西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只為殺得人多,因此情願出家。「二事不相蒙,合成快語。」五臺山來到這裡。洒家俗姓魯,法名智深。休說這三二十個人,直甚麼!便是千軍萬馬隊中,俺敢真殺得入去出來!」眾潑皮喏喏連聲,拜謝了去。智深自來廨宇裡房內,收拾整頓歇臥。「此句極易漏,此偏不漏。」

  次日,眾潑皮商量,湊些錢物,買了十瓶酒,牽了一個豬,來請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請魯智深居中坐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三二十潑皮飲酒。智深道:「甚麼道理叫你眾人們壞鈔?」眾人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裡,與我等眾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裡,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是個潑皮酒席。」正在那裡喧哄,只聽門外老鴉哇哇的叫。「奇文怪想,突如其來,毫無鬥筍接縫之跡。」眾人有扣齒的,齊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叩齒為禳,不知始於何時,乃此時已有之。然定是潑皮教法,非士大夫所宜有,乃今此法,遍行上下,為之一笑。○赤口白舌,八字成文,其中無有,而其外燁然。凡道家經集皆爾,不足覽也。」智深道:「你們做甚麼鳥亂?」眾人道:「老鴉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裡取這話?」那種地道人笑道:「牆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直聒到晚。」眾人道:「把梯子上面去拆了那巢便了。」有幾個道:「我們便去。」智深也乘著酒興,都到外面看時,果然綠樹上一個老鴉巢。眾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淨。」李四便道:「我與你盤上去,不要梯子。」「第一層是老鴉叫,第二層是叩齒咒之,第三層是道人說,第四層是尋梯上去,第五層是看,第六層是要盤上去,只一倒拔垂楊,凡用六層層折,方入相一相句,行文如畫。」智深相了一相,「四字不是細作,正是氣雄萬夫處。」走到樹前,把直掇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著;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寫得有方法。」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眾潑皮見了,一齊拜倒在地,只叫:「師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羅漢!身體無千萬斤氣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鳥緊。明日都看洒家演武器械。」「忽然遞入明日。」眾潑皮當晚各自散了。從明日為始,「忽然把明日變成十數日。」這二三十個破落戶見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將酒肉來請智深,看他演武使拳。「許他使器械,只看使得拳,妙有層節。」

  過了數日,「省。」智深尋思道:「每日吃他們酒食多,洒家今日也安排些還席。」叫道人去城中買了幾般果子,沽了兩三擔酒,殺翻一口豬,一腔羊。那時正是三月盡,「來此一月有餘矣,記之。」天氣正熱。智深道:「天色熱!」叫道人綠槐樹下鋪了蘆席,請那許多潑皮團團坐定。大碗斟酒,大塊切肉,叫眾人吃得飽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濃,眾潑皮道:「這幾日見師父演拳,不曾見師父使器械;怎得師父教我們看一看,也好。」「前許看使器械,今只看得使拳而已,好潑皮,記得。」智深道:「說得是。」自去房內取出渾鐵杖,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眾人看了,盡皆吃驚,都道:「兩臂沒水牛大小氣力,怎使得動!」「特地將禪杖在此處喝采一番,便覺前後皆精神百倍。」智深接過來,颼颼的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眾人看了,一齊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二字是作文妙訣,使棒亦然耶?」只見牆外一個官人看見,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聽得,收住了手看時,只見牆缺邊立著一個官人,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系一條雙獺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爪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生的豹頭環眼,燕領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口裡道:「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眾潑皮道:「這位教師喝采,必然是好。」智深問道:「那軍官是誰?」眾人道:「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沖。」智深道:「何不就請來廝見?」那林教頭便跳入牆來。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一同坐地。林教頭便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甚麼?」「定問。」智深道:「洒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答得不同。」只為殺得人多,情願為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閑處著神。」林沖大喜,就當結義智深為兄。「何驟也,然稍遲則胡可得也。」智深道:「教頭今日緣何到此?」林沖答道:「恰才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嶽廟裡還香願,「應。」林沖聽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錦兒自和荊婦去廟裡燒香,林沖就只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智深道:「智深初到這裡,正沒相識,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頭不棄,結為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來相待。

  恰才飲得二杯,只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紅了臉,在牆缺邊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林沖連忙問道:「在那裡?」錦兒道:「正在五嶽下來,撞見個詐見不及的把娘子攔住了,不肯放!」林沖慌忙道:「卻再來望師兄,休怪,休怪。」林沖別了智深,急跳過牆缺,和錦兒徑奔岳廟裡來;搶到五嶽樓看時,見了數個人拏著彈弓 、吹筒、粘竿,都立在欄幹邊,「補一句景。」胡梯上一個年少的後生獨自背立著,把林沖的娘子攔著,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林沖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後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內。「奇峰當面起。」原來高俅新發跡,不曾有親兒,借人幫助,因此過房這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為子。「忽然又補入高俅家中一段,筆勢天矯。」本是叔伯弟兄,卻與他做乾兒子,「特地寫小人無倫理,無閨門,以表惡之至也。」因此,高太尉愛惜他。那廝在東京倚勢豪強,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京師人怕他權勢,誰敢與他爭口?叫他做「花花太歲」。

  當時林沖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手軟了。高衙內說道:「林沖,幹你甚事,你來多管!」原來高衙內不曉得他是林沖的娘子;若還曉得時,也沒這場事。見林沖不動手,他發這話。眾多閑漢見鬧,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認得,多有衝撞。」林沖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寫英雄在人廊廡下,欲說不得說,光景可憐。」眾閑漢勸了林沖,和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

  林沖將引妻小並使女錦兒也轉出廊下來,只見智深提著鐵禪杖,引著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筆勢拉雜如火。」林沖見了,叫道:「師兄,那裡去?」「著此一句,便寫得魯達搶入得猛,宛然萬人辟易,林沖亦在半邊也。」智深道:「我來幫你廝打!」「妙。不管青白曲直,竟來廝打矣。」林沖道:「原來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是可讓,何不可讓?住人廊廡,雖林武師無何知何矣,哀哉!」智深道:「你卻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鳥!「本官太尉,與甚鳥為聯,奇語。」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禪杖了去!」林沖見智深醉了,便道:「師兄說得是;林沖一時被眾人勸了,權且饒他。」「本是林沖事,卻將醉後魯達極力一寫,便掇做了林沖勸魯達,真令人破涕為笑,奇文奇文。」智深道:「但有事時,便來喚洒家與你去!」「魯達語令讀者悲感起立。」眾潑皮見智深醉了,扶著道:「師父,俺們且去,明日和他理會。」「醉人發怒,定用此語治之,與前林沖雲師兄說得是筆法同,妙絕。」智深提著禪杖道:「阿嫂,「便叫阿嫂,不嫌唐突。」休怪,莫要笑話。「魯達每自嫌粗鹵,正是得意語。」阿哥,明日再得相會。」「便不捨得一日不會。○凡四句,卻一句阿嫂,一句阿哥,中間二句,文無次第,義不連屬,寫醉人,然亦真魯達也。」智深相別,自和潑皮去了。林沖領了娘子並錦兒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鬱鬱不樂。「按下一句。」

  且說這高衙內引了一班兒閑漢,自見了林沖娘子,又被他沖散了,心中好生著迷,怏怏不樂,回到府中納悶。過了三兩日,眾多閑漢都來伺侯;見衙內心焦,沒撩沒亂,眾人散了。數內有一個幫閒的,喚作幹鳥頭富安,理會得高衙內意思,獨自一個到府中伺候,見衙內在書房中閑坐。「每每此等衙內,其坐處亦定要學樣喚作書房。」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內近日面色清減,心中少樂,必然有件不悅之事。」高衙內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著。」衙內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樂?」富安道:「衙內是思想那『雙木』的。這猜如何?」衙內笑道:「你猜得是。只沒個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難哉!衙內怕林沖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小閑尋思有一計,使衙內能彀得他。」高衙內聽得,便道:「自見了許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愛他,「乘便補入一句,為太尉兒子周旋,不得此句,便似曾不見女娘三家村小兒也。」心中著迷,鬱鬱不樂。你有甚見識,能得他時,我自重重的賞你。」富安道:「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沖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沖出來吃酒——教他直去樊樓上深閣裡吃酒。小閑便去他家對林沖娘子說道:『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他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閑這一計如何?」高衙內喝采道:「好條計!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原來陸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內。「此句高手。」次日,商量了計策,陸虞候一時聽允,也沒奈何;只要衙內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調侃世人。」

  且說林沖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四字腕中有鬼,何也?蓋一路敘衙內設計,作者手筆忙極矣,不能更折到魯達一邊去。夫林沖出門而不尋魯達,然則林沖為何如人哉!計無複之,而竟公然下一筆雲,懶上街去,便將魯達許多棘手,推過一邊,乾乾淨淨。自非老筆,何以有此。」已牌時,聽得門首有人道:「教頭在家麼?」林沖出來看時,卻是陸虞候,慌忙道:「陸兄何來?」陸謙道:「特來探望,兄「數兄字,可發一笑。」何故連日街前不見?」林沖道:「心裡悶,不曾出去。」陸謙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悶。」林沖道:「少坐拜茶。」兩個吃了茶,起身。陸虞候道:「阿嫂,「眼。」我同兄到家去吃三杯。」「特說家去。」林沖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又分付一句,挽上連日氣悶,回合有情;引下快來看視,波紋無數。」

  林沖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閑走了一回。陸虞候道:「兄,我們休家去,只就樊樓內吃兩杯。」「卻不家去。」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內,占個閣兒,喚酒保分付,叫取兩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兩個敘說閒話。林沖歎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何故歎氣?」林沖道:「陸兄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這般醃臢的氣!」「發憤作書之故,其號耐庵不虛也。」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如不知者。」林沖把前日高衙內的事告訴陸虞候一遍。陸虞候道:「太尉必不認得嫂子。兄且休氣,只顧飲酒。」

  林沖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遺,起身道:「我去淨手了來。」「此等皆作者筆直力所使,非真有天使之也。」林沖下得樓來,出酒店門,投東小巷內去淨了手,回身轉出巷口,「筆捷如風。○第寫急事,其筆愈寬,子弟讀之,可救拘縮之病。」只見女使錦兒叫道:「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裡!」林沖慌忙問道:「做甚麼?」錦兒道:「官人和陸虞候出來,沒半個時辰,只見一個漢子慌慌急急奔來家裡,對娘子說道:『我是陸虞候家鄰舍。你家教頭和陸謙吃酒,只見教頭一口氣不來,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來看視。』娘子聽得,連忙央間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漢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巷內一家人家,「小兒女何知這家誰家,只是一家人家便了。若說直到陸家,便失卻當時情景不少也。○並不說陸家,卻合十個字宛然陸家。」上至樓上,只見桌子上擺著些酒食,不見官人。「人報官人氣塞死了,便滿肚一個官人氣塞死在樓上矣,卻不見官人,聲口如畫。」恰待下樓,只見前日在嶽廟裡囉唕娘子的那後生「獄廟那後生妙。只是前日目見為真,後來耳中雖聞是高衙內,在此時呼不及矣。」出來道:『娘子少坐,你丈夫來也。』錦兒慌忙下得樓時,只聽得娘子在樓上叫:『殺人!』「只聽得,在下樓後,妙。」因此,我一地裡尋官人不見,正撞著賣藥的張先生道:『我在樊樓前過,見教頭和一個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這裡。官人快去!」

  林沖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畫絕。」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著樓門。「有此一句,便有下文兩個聽字。」只聽得娘子叫道:「只聽得,妙妙,急殺。○此時賴是聽得,若不聽得,便一發急殺矣。」「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裡!」又聽得高衙內道:「又聽得妙妙,急殺。」「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得回轉!」「錦兒來,林沖去,已非一刻,故衙內口中下此言,見相求已非一語也,妙絕妙絕。」林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得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只顧來三字,神化之筆,中間便夾帶衙內無數羅唕。」高衙內吃了一驚,挖開了樓窗,跳牆走了。林沖上得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汙了?」「此一句,若在神閒氣定之時,便必不問,今極忙中,便必問矣。問此一然,正寫林沖氣急心亂也。不然,則將夫妻相見,竟不開口,於情理為大失,若問別句,則亦更無第二句也。」娘子道:「不曾。」林沖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用鄰舍閉門,補寫上文驚天動地。」女使錦兒接著,「此句妙,寫出中間迅疾。」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歸去迅疾。」

  林沖拏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又出來一樊樓,迅疾。」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又來到陸家,迅疾。」不見回家,林沖自歸。「又回去了。」娘子勸道:「只一勸字,寫娘子貞良如見,若是淫浪婦人,必然要哭要死,要丈夫為報仇也。」「我又不曾被他騙了,你休得胡做!」林沖道:「叵耐這陸謙畜生廝趕著稱『兄』稱『弟』「為上文幾個兄弟一哭。」——你也來騙我!只怕不撞見高衙內,也照管著他頭面!」娘子苦勸,那裡肯放他出門。「好林沖,又好娘子,真是壯夫良婦。」陸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內,亦不敢回家。林沖一連等了三日,「省文也,卻寫得駭人。」並不見面。「四個字放出後文一回大書來。不然,殺卻陸謙便了無生色矣。」府前人見林沖面色不好,誰敢問他。「寫得精神,白日讀之,如聞鬼哭。」

  第四日飯時候,魯智深徑尋到林沖家相探,「突然接入,奇文快筆。」問道:「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非魯達醉夢也,若知得時,豈容更遲一刻不做出來,如是便不好收拾也。故下文林沖亦不告訴,皆作者特地留筆也。」林沖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師兄;既蒙到我寒舍,本當草酌三杯,爭奈一時不能周備,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閑玩一遭,市沽兩盞如何?」智深道:「最好。」兩個同上街來,吃了一日酒,又約明日相會。「帶過明日,用筆簡便。」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用此一句按下林沖,便有閒筆去太尉府中敘事,此作書之法,不然,頭頭不了矣。」

  且說高衙內從那日在陸虞候家樓上吃了那驚,跳牆脫走,不敢對太尉說知,「又寫此一句,見人家子弟原好,都被小人教壞。」因此在府中臥病。陸虞候和富安兩個來府裡望衙內,見他容顏不好,精神憔悴。陸謙道:「衙內何故如此精神少樂?」衙內道:「實不瞞你們說。我為林家那人,兩次不能殼得他,又吃他那一驚,這病越添得重了,眼見得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二人道:「衙內且寬心,只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縊死了,便罷。」「突然下此一語,為後日之讖,不嫌突然者,蓋惟恐後文嫌突然也。」正說間,府裡老管也來看衙內病證。「又添出一個老都管,何也?寫陸謙、富安,在太尉前說不得話也,作者細心何等!」那陸虞候和富安見老都管來問病,兩個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來,兩個邀老都管僻靜處說道:「若要衙內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沖性命,方能彀得他老婆和衙內在一處,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一定送了衙內性命。」老都管道:「這個容易,老漢今晚便稟太尉得知。」兩個道:「我們已有計了,只等你回話。」

  老都管至晚來見太尉,說道:「衙內不的別證,卻害林沖的老婆。」高俅道:「林沖的老婆何時見他的?」都管稟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嶽廟裡見來;今經一月有餘。」又把陸虞候設的計備細說了。高俅道:「如此,「句。」因為他渾家,怎地害他?...「句。」我尋思起來,若為惜林沖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句。」卻怎生得好?」「句。○惡人初念未必便惡,卻被傳念壞了,此處特地寫個樣子。」都管道:「陸虞候和富安有計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喚二人來商議。」老都管隨即喚陸謙,富安,入到堂裡,唱了喏。高俅問道:「我這小衙內的事,你兩個有甚計較?救得我孩兒好了時,我自抬舉你二人。」陸虞候向前稟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道:「既如此,你明日便與我行。」不在話下。

  再說林沖每日和智深吃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重提一筆。」那一日,「突然三字直接前文,才子不虛也。」兩個同行到閱武坊巷口,「坊名與寶刀映耀光采。」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裡拿著一口寶刀,插著個草標兒,立在街上,「陸謙畜生,以情理論之,一刀豈足惜哉!若以才情論之,真堪引而與之痛飲。只如安排計策,卻是賣刀,何等奇絕,偏又是抓角頭巾,舊戰袍,又插個草標兒,色色刺入林沖心裡眼裡,豈不異哉。」口裡自言自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驚心刺耳之言。」林沖也不理會,只顧和智深說著話走。「夾此一句筆墨淋漓之極。」那漢又跟在背後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句法倒轉。」林沖只顧和智深走著,說得入港。「又夾此一句,筆墨淋漓之極。○句法亦倒轉。」那漢又在背後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其辭漸緊,章法入妙。」林沖聽得說,回過頭來。「寫得淋漓突兀。」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林沖合當有事,猛可地道:「將來看。」「疾。」那漢遞將過來。「疾。」林沖接在手內,「疾。」同智深看了,吃了一驚,「四字寫出英雄神氣。」「眉批:智深見刀偏不開口者,非不識寶刀,為讓步林沖是本文主人也。」失口道:「好刀!「疾。」你要賣幾錢?」那漢道:「索價三千貫,實價二千貫。」林沖道:「價是值二千貫,「寫林沖。」只沒個識主。你若一千貫時,我買你的。」那漢道:「我急要些錢使;你若端的要時,饒你五百貫,實要一千五百貫。」「敘極忙事,偏用極婉筆。」林沖道:「只是一千貫,我便買了。」

  那漢歎口氣,「疾。」道:「金子做生鐵賣了!罷,罷;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極忙中,又用一婉筆。」林沖道:「跟我來家中取錢還你。」回身卻與智深道:「師兄,且在茶房裡少待,小弟便來。」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見。」「只別魯達一筆,亦不肯直書,務用一曲。」林沖別了智深,自引了賣刀的那漢去家中將銀子折算價貫准,還與他,就問那漢道:「你這口刀那裡得來?」「到家取了錢,便可去矣,卻不住筆,重又問起寶刀來歷,一來為壯士失時發匯血淚,一來表林沖愛刀之至,為下文比試作地步。」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為家中消乏,沒奈何,將出來賣了。」林沖道:「你祖上是誰?」「血淚迸出四字來。」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只七字,妙絕。」林沖再也不問。「只六字,妙絕。○一句七字,一句六字,收拾得淋漓無限。」那漢得了銀兩自去了。「讀者竟不知半日何為。」林沖把這口刀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一句。」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二句。○卻不道任憑智翻來覆去的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三句。」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四句。」慢慢和他比試。」「五句。○自言自語,自疼自惜,自驚自詫曲曲折折,妙不可言。」林沖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一句。」夜間掛在壁上,「二句。」未等天明又去看刀。「三句。○寫得龍跳虎臥。」「眉批:此文凡兩段,一段五句,在林衝口中寫出愛刀;一段三句,在林衝口中寫出愛刀。」

  次日,已牌時分,「可見看了一早晨。」只聽得門首有兩個承局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將去比看。太尉在府裡專等。」「疾。」林沖聽得,說道:「又是甚麼多口的報知了!」「朱子曰: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兩個承局催得林沖穿了衣服,「忽然四月初旬,不因四字,我幾忘矣,○起來看了一早晨刀,衣裳都不暇穿,寫林沖摩挲愛惜,劇於十五女矣。」拿了那口刀,隨這兩個承局來。一路上,林沖道:「我在府中不認得你。」「只從閑處輕逗一句。」兩個人說道:「小人新近參隨。」卻早來到府前。進得到廳前,林沖立住了腳。「反寫林沖立住腳,筆法奇險。」兩個又道:「太尉在裡面後堂內坐地。」轉入屏風,至後堂,又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又寫一句立住腳,奇險。」兩個又道:「太尉直在裡面等你,叫引教頭進來。」又過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周遭都是綠欄杆。「寫一句景。○只見欄杆者,言未到堂中,只在簷下也。有此句,便生出下文四個青字身分。」兩個又引林沖到堂前,說道:「教頭,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稟太尉。」

  林沖拏著刀,立在簷前。「拿著刀三字,作者眼光爍爍。○要寫得其狀如造逆者故也。」兩個人自入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出來。林沖心疑,探頭入簾看時,只見簷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堂」。「奇文可駭。」林沖猛省道:「疾。」「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處,如何敢無故輒入!...」急待回身,只聽得靴履響,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面入來。「奇文突兀。」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本管高太尉,「筆筆突兀。」林沖見了,執刀向前聲喏。「執刀二字,作者眼光爍爍。」太尉喝道:「林沖!你又無呼喚,安敢輒入白虎節堂!你知法度否?你手裡拿著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此句從刀上入罪。」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此句又援前文面色不好入罪。」林沖躬身稟道:「恩相,恰才蒙兩個承局呼喚林沖將刀來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裡?」林沖道:「恩相,他兩個已投堂裡去了。」太尉道:「胡說!甚麼承局,敢進我府堂裡去?——左右!與我拏下這廝!」「卻早兩個八十萬禁軍教頭被害了也。」話猶未了,旁邊耳房裡走出三十余人把林沖橫推倒拽下去。

  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欲殺本官。」叫左右把林沖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鬧中原,縱橫海內;直教:

  農夫背上添心號,漁父舟中插認旗。

  畢竟看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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