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聖歎批評本水滸傳 >

  
  序一

  原夫書契之作,昔者聖人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其端肇於結繩,而其盛崤而為六經。其秉簡載筆者,則皆在聖人之位而又有其德者也。在聖人之位,則有其權;有聖人之德,則知其故。有其權而知其故,則得作而作,亦不得不作而作也。是故《易》者,導之使為善也;《禮》者,坊之不為惡也;《書》者,縱以盡天運之變;《詩》者,衡以會人情之通也。故《易》之為書,行也;《禮》之為書,止也;《書》之為書,可畏;《詩》之為書,可樂也。故曰《易》圓而《禮》方,《書》久而《詩》大。又曰《易》不賞而民勸,《禮》不怒而民避,《書》為廟外之幾筵,《詩》為未朝之明堂也。

  若有《易》而可以無《書》也者,則不復為《書》也。有《易》有《書》而可以無《詩》也者,則不復為《詩》也。有《易》有《書》有《詩》而可以無《禮》也者,則不復為《禮》也。有聖人之德,則知其故;知其故,則知《易》與《書》與《詩》與《禮》各有其一故,而不可以或廢也。有聖人之德而又在聖人之位,則有其權;有其權,而後作《易》,之後又欲作《書》,又欲作《詩》,又欲作《禮》,鹹得奮筆而遂為之,而人不得而議其罪也。

  無聖人之位,則無其權;無其權,而不免有作,此仲尼是也。仲尼無聖人之位,而有聖人之德;有聖人之德,則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於作,此《春秋》是也。顧仲尼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斯其故何哉?知我惟《春秋》者,《春秋》一書,以天自處學《易》,以事系日學《書》,羅列與國學《詩》,揚善禁惡學《禮》:皆所謂有其德而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於作,不能已於作而遂兼四經之長,以合為一書,則是未嘗作也。

  夫未嘗作者,仲尼之志也。罪我惟《春秋》者,古者非天子不考文,自仲尼以庶人作《春秋》,而後世巧言之徒,無不紛紛以作。紛紛以作既久,龐言無所不有;君讀之而旁皇於上,民讀之而惑亂於下,勢必至於拉雜燔燒,禍連六經。夫仲尼非不知者,而終不已於作,是則仲尼所為引罪自悲者也。或問曰:然則仲尼真有罪乎?答曰:仲尼無罪也。仲尼心知其故,而又自以庶人不敢輒有所作,於是因史成經,不別立文,而但於首大書「春王正月」。若曰:其舊則諸侯之書也,其新則天子之書也。取諸侯之書,手治而成天子之書者,仲尼不予諸侯以作書之權也。仲尼不肯以作書之權予諸候,其又烏肯以作書之權予庶人哉!是故作書,聖人之事也。非聖人而作書,其人可誅,其書可燒也。作書,聖人而天子之事也。非天子而作書,其人可誅,其書可燒也。何也?非聖人而作書,其書破道;非天子而作書,其書破治。破道與治,是橫議也。橫議,則烏得不燒?橫議之人,則烏得不誅?

  故秦人燒書之舉,非直始皇之志,亦仲尼之志。乃仲尼不燒而始皇燒者,仲尼不但無作書之權,是亦無燒書之權者也。若始皇燒書而並燒聖經,則是雖有其權而實無其德;實無其德,則不知其故;不知其故,斯盡燒矣。故並燒聖經者,始皇之罪也;燒書,始皇之功也。無何漢興,又大求遺書。當時在廷諸臣,以獻書進者多有。於是四方功名之士,無人不言有書,一時得書之多,反更多於未燒之日。今夫自古至今,人則知燒書之為禍至烈,又豈知求書之為禍之尤烈哉!燒書,而天下無書;天下無書,聖人之書所以存也。求書,而天下有書;天下有書,聖人之書所以亡也。燒書,是禁天下之人作書也。求書,是縱天下之人作書也。

  至於縱天下之人作書矣,其又何所不至之與有!明聖人之教者,其書有之;叛聖人之教者,其書亦有之。申天子之令者,其書有之;犯天子之令者,其書亦有之。

  夫誠以三代之治治之,則彼明聖人之教與申天子之令者,猶在所不許。何則?惡其破道與治,黔首不得安也。如之何而至於叛聖人之教,犯天子之令,而亦公然自為其書也?原其由來,實惟上有好者,下必尤甚。父子兄弟,聚族撰著,經營既久,才思溢矣。

  夫應詔固須美言,自娛何所不可?刻畫魑魅,詆訕聖賢,筆墨既酣,胡可忍也?是故,亂民必誅,而「遊俠」立傳;市儈辱人,而「貨殖」名篇。意在窮奇極變,皇惜刳心嘔血,所謂上薄蒼天,下徹黃泉,不盡不快,不快不止也。如是者,當其初時,猶尚私之於下,彼此傳觀而已,惟畏其上之禁之者也。殆其既久,而上亦稍稍見之,稍稍見之而不免喜之,不惟不之禁也。夫叛教犯令之書,至於上不復禁而反喜之,而天下之人豈其複有忌憚乎哉!其作者,驚相告也;其讀者,驚相告也。驚告之後,轉相祖述,而無有一人不作,無有一人不讀也。於是而聖人之遺經,一二篇而已;諸家之書,壞牛折軸不能載,連閣複室不能庋也。天子之教詔,土苴之而已;諸家之書,非縹緗不為其題,非金玉不為其簽也。積漸至於今日,禍且不可複言。民不知偷,讀諸家之書則無不偷也;民不知淫,讀諸家之書則無不淫也;民不知詐,讀諸家之書則無不詐也;民不知亂,讀諸家之書則無不亂也。夫吾向所謂非聖人而作書,其書破道,非天子而作書,其書破治者,不過憂其附會經義,示民以雜;測量治術,示民以明。示民以雜,民則難信;示民以明,民則難治。

  故遂斷之破道與治,是為橫議,其人可誅,其書可燒耳;非真有所大詭於聖經,極害于王治也,而然且如此。若夫今日之書,則豈複蒼帝造字之時之所得料,亦豈複始皇燔燒之時之所得料哉?是真一誅不足以蔽其辜,一燒不足以滅其跡者。而禍首罪魁,則漢人詔求遺書,實開之釁。故曰燒書之禍烈,求書之禍尤烈也。

  燒書之禍,禍在並燒聖經。聖經燒,而民不興於善,是始皇之罪萬世不得而原之也。求書之禍,禍在並行私書。私書行而民之於惡乃至無所不有,此漢人之罪亦萬世不得而原之也。然燒聖經,而聖經終大顯於後世,是則始皇之罪猶可逃也。若行私書,而私書遂至災害蔓延不可複救,則是漢人之罪終不活也。嗚呼!君子之至於斯也,聽之則不可,禁之則不能,其又將以何法治之與哉?曰:吾聞之,聖人之作書也以德,古人之作書也以才。知聖人之作書以德,則知六經皆聖人之糟粕,讀者貴乎神而明之,而不得櫛比字句,以為從事于經學也。知古人之作書以才,則知諸家皆鼓舞其菁華,覽者急須搴裳去之,而不得捃拾齒牙以為譚言之微中也。于聖人之書而能神而明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後始不敢於《易》之下作《易》傳,《書》之下作《書》傳,《詩》之下作《詩》傳,《禮》之下作《禮》傳,《春秋》之下作《春秋》傳也。何也?誠愧其德之不合,而懼章句之未安,皆當大拂于聖人之心也。于諸家之書而誠能搴裳去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後始不肯于《莊》之後作廣《莊》,《騷》之後作續《騷》,《史》之後作後《史》,《詩》之後作擬《詩》,稗官之後作新稗官也。何也?誠恥其才之不逮,而徒唾沫之相襲,是真不免于古人之奴也。夫揚湯而不得冷,則不如且莫進薪;避影而影愈多,則不如教之勿趨也。惡人作書,而示之以聖人之德,與夫古人之才者,蓋為游於聖門者難為言,觀于才子之林者難為文,是亦止薪勿趨之道也。然聖人之德,實非夫人之能事;非夫人之能事,則非予小子今日之所敢及也。彼古人之才,或猶夫人之能事;猶夫人之能事,則庶幾予小子不揣之所得及也。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莊周有莊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馬遷有馬遷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於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才之為言材也。淩雲蔽日之姿,其初本於破核分莢;于破核分莢之時,具有淩雲蔽日之勢;于淩雲蔽日之時,不出破核分莢之勢,此所謂材之說也。又才之為言裁也。有全錦在手,無全錦在目;無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見其領,知其袖;見其襟,知其帔也。夫領則非袖,而襟則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後相合,離然各異,而宛然共成者,此所謂裁之說也。今天下之人,徒知有才者始能構思,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構思以後;徒知有人者始能立局,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立局以後;徒知有才者始能琢句,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琢句以後;徒知有才者始能安字,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繞乎安字以後。此苟且與慎重之辯也。言有才始能構思、立局、琢句而安字者,此其人,外未嘗矜式於珠玉,內未嘗經營於慘淡,隤然放筆,自以為是,而不知彼之所為才實非古人之所為才,正是無法於手而又無恥於心之事也。言其才繞乎構思以前、構思以後,乃至繞乎佈局、琢句、安字以前以後者,此其人,筆有左右,墨有正反;用左筆不安換右筆,用右筆不安換左筆;用正墨不現換反墨;用反墨不現換正墨;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聖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夫文章至於心手皆不至,則是其紙上無字、無句、無局、無思者也。而獨能令千萬世下人之讀吾文者,其心頭眼底乃窅窅有思,乃搖搖有局,乃鏗鏗有句,而燁燁有字,則是其提筆臨紙之時,才以繞其前,才以繞其後,而非陡然卒然之事也。故依世人之所謂才,則是文成于易者,才子也;依古人之所謂才,則必文成於難者,才子也。依文成于易之說,則是迅疾揮掃,神氣揚揚者,才子也。依文成於難之說,則必心絕氣盡,面猶死人者,才子也。故若莊周、屈平、馬遷、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書,是皆所謂心絕氣盡,面猶死人,然後其才前後繚繞,得成一書者也。莊周、屈平、馬遷、杜甫,其妙如彼,不復具論。若夫施耐庵之書,而亦必至於心盡氣絕,面猶死人,而後其才前後繚繞,始得成書,夫而後知古人作書,其非苟且也者。而世之人猶尚不肯審己量力,廢然歇筆,然則其人真不足誅,其書真不足燒也。夫身為庶人,無力以禁天下之人作書,而忽取牧豬奴手中之一編,條分而節解之,而反能令未作之書不敢複作,已作之書一旦盡廢,是則聖歎廓清天下之功,為更奇于秦人之火。故於其首篇敘述古今經書興廢之大略如此。雖不敢自謂斯文之功臣,亦庶幾封關之丸泥也。

  序二

  觀物者審名,論人者辨志。施耐庵傳宋江,而題其書曰《水滸》,惡之至,迸之至,不與同中國也。而後世不知何等好亂之徒,乃謬加以「忠義」

  之目。嗚呼!忠義而在《水滸》乎哉?忠者,事上之盛節也;義者,使下之大經也。忠以事其上,義以使其下,斯宰相之材也。忠者,與人之大道也;義者,處己之善物也。忠以與乎人,義以處乎己,則聖賢之徒也。若夫耐庵所雲「水滸」也者,王土之演則有水,又在水外則曰滸,遠之也。遠之也者,天下之凶物,天下之所共擊也;天下之惡物,天下之所共棄也。若使忠義而在水滸,忠義為天下之凶物、惡物乎哉!且水滸有忠義,國家無忠義耶?夫君則猶是君也,臣則猶是臣也,夫何至於國而無忠義?此雖惡其臣之辭,而已難乎為吾之君解也。父則猶是父也,子則猶是子也,夫何至於家而無忠義?

  此雖惡其子之辭,而已難乎為吾之父解也。故夫以忠義予《水滸》者,斯人必有懟其君父之心,不可以不察也。且亦不思宋江等一百八人,則何為而至於水滸者乎?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壯,皆殺人奪貨之行也;其後,皆敲樸劓刖之餘也;其卒,皆揭竿斬木之賊也。有王者作,比而誅之,則千人亦快,萬人亦快者也。如之何而終亦倖免於宋朝之斧鑕?彼一百八人而得倖免於宋朝者,惡知不將有若干百千萬人,思得複試於後世者乎?耐庵有憂之,於是奮筆作傳,題曰《水滸》,意若以為之一百八人,即得逃於及身之誅戮,而必不得逃於身後之放逐者,君子之志也。而又妄以忠義予之,是則將為戒者而應將為勸耶?豺狼虎豹而有祥麟威鳳之目,殺人奪貨而有伯夷、顏淵之譽,劓刖之餘而有上流清節之榮,揭竿斬木而有忠順不失之稱,既已名實牴牾,是非乖錯,至於如此之極,然則幾乎其不胥天下後世之人,而惟宋江等一百八人,以為高山景行,其心嚮往者哉!是故由耐庵之《水滸》言之,則如史氏之有《檮杌》是也,備書其外之權詐,備書其內之兇惡,所以誅前人既死之心者,所以防後人未然之心也。由今日之《忠義水滸》言之,則直與宋江之賺入夥、吳用之說撞籌無以異也。無惡不歸朝廷,無美不歸綠林,已為盜者讀之而自豪,未為盜者讀之而為盜也。嗚呼!名者,物之表也;志者,人之表也。名之不辨,吾以疑其書也;志之不端,吾以疑其人也。

  削忠義而仍《水滸》者,所以存耐庵之書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其事大。雖在稗官,有當世之憂焉。後世之恭慎君子,苟能明吾之志,庶幾不易吾言矣哉!

  序三

  施耐庵《水滸》正傳七十卷,又楔子一卷,原序一篇亦作一卷,共七十二卷。今與汝釋弓。序曰,吾年十歲,方入鄉塾,隨例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書,意惛如也。每與同塾兒竊作是語:不知習此將何為者?又窺見大人徹夜吟誦,其意樂甚,殊不知其何所得樂?又不知盡天下書當有幾許?

  其中皆何所言,不雷同耶?如是之事,總未能明於心。明年十一歲,身體時時有小病。病作,輒得告假出塾。吾既不好弄,大人又禁不許弄,仍以書為消息而已。

  吾最初得見者,是《妙法蓮華經》。次之,則見屈子《離騷》。次之,則見太史公《史記》。次之,則見俗本《水滸傳》。是皆十一歲病中之創獲也。《離騷》苦多生字,好之而不甚解,記其一句兩句吟唱而已。《法華經》、《史記》解處為多,然而膽未堅剛,終亦不能常讀。

  其無晨無夜不在懷抱者,吾於《水滸傳》可謂無間然矣。吾每見今世之父兄,類不許其子弟讀一切書,亦未嘗引之見於一切大人先生,此皆大錯。夫兒子十歲,神智生矣,不縱其讀一切書,且有他好,又不使之列于大人先生之間,是驅之與婢僕為伍也。汝昔五歲時,吾即容汝出坐一隅,今年始十歲,便以此書相授者,非過有所寵愛,或者教汝之道當如是也。吾猶自記十一歲讀《水滸》後,便有於書無所不窺之勢。吾實何曾得見一書,心知其然,則有之耳。

  然就今思之,誠不謬矣。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學者誠能澄懷格物,發皇文章,豈不一代文物之林?

  然但能善讀《水滸》,而已為其人綽綽有餘也。《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夫以一手而畫數面,則將有兄弟之形;一口吹數聲,斯不免再吷也。施耐庵以一心所運,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無他,十年恪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筆而寫百千萬人,固不以為難也。格物亦有法,汝應知之。格物之法,以忠恕為門。何謂忠?天下因緣生法,故忠不必學而至於忠,天下自然,無法不忠。火亦忠;眼亦忠,故吾之見忠;鐘忠,耳忠,故聞無不忠。吾既忠,則人亦忠,盜賊亦忠,犬鼠亦忠。盜賊犬鼠無不忠者,所謂恕也。夫然後物格,夫然後能盡人之性,而可以贊化育,參天地。今世之人,吾知之,是先不知因緣生法。

  不知因緣生法,則不知忠。不知忠,烏知恕哉?是人生二子而不能自解也。

  謂其妻曰:眉猶眉也,目猶目也,鼻猶鼻,口猶口,而大兒非小兒,小兒非大兒者,何故?而不自知實與其妻親造作之也。夫不知子,問之妻。夫妻因緣,是生其子。天下之忠,無有過於夫妻之事者;天下之忠,無有過於其子之面者。審知其理,而睹天下人之面,察天下夫妻之事,彼萬面不同,豈不甚宜哉!忠恕,量萬物之鬥斛也。因緣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施耐庵左手握如是鬥斛,右手持如是刀尺,而僅乃敘一百八人之性情、氣質、形狀、聲口者,是猶小試其端也。

  若其文章,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又何異哉!吾既喜讀《水滸》,十二歲便得貫華堂所藏古本,吾日夜手鈔,謬自評釋,曆四五六七八月,而其事方竣,即今此本是已。如此者,非吾有讀《水滸》之法,若《水滸》固自為讀一切書之法矣。吾舊聞有人言:莊生之文放浪,《史記》之文雄奇。始亦以之為然,至是忽咥然其笑。古今之人,以瞽語瞽,真可謂一無所知,徒令小兒腸痛耳!夫莊生之文,何嘗放浪?《史記》之文,何嘗雄奇?彼殆不知莊生之所雲,而徒見其忽言化魚,忽言解牛,尋之不得其端,則以為放浪;徒見《史記》所記皆劉項爭鬥之事,其他又不出於殺人報仇、捐金重義為多,則以為雄奇也。若誠以吾讀《水滸》之法讀之,正可謂莊生之文精嚴,《史記》之文亦精嚴。不甯惟是而已,蓋天下之書,誠欲藏之名山,傳之後人,即無有不精嚴者。何謂之精嚴?

  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是也。夫以莊生之文雜之《史記》,不似《史記》,以《史記》之文雜之莊生,不似莊生者,莊生意思欲言聖人之道,《史記》攄其怨憤而已。其志不同,不相為謀,有固然者,毋足怪也。

  若複置其中之所論,而直取其文心,則惟莊生能作《史記》,惟子長能作《莊子》。吾惡乎知之?吾讀《水滸》而知之矣。夫文章小道,必有可觀,吾党斐然,尚須裁奪。古來至聖大賢,無不以其筆墨為身光耀。只如《論語》一書,豈非仲尼之微言,潔淨之篇節?然而善論道者論道,善論文者論文,吾嘗觀其製作,又何其甚妙也!《學而》一章,三唱「不亦」;歎「觚」之篇,有四「觚」字,餘者一「不」、兩「哉」而已。「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其文交互而成。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其法傳接而出。

  「山」「水」「動」「靜」「樂」「壽」,譬禁樹之對生。「子路問聞斯行」,如晨鼓之頻發。其他不可悉數,約略皆佳構也。彼《莊子》、《史記》,各以其書獨步萬年,萬年之人,莫不歎其何處得來。若自吾觀之,彼亦豈能有其多才者乎?皆不過以此數章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者也。《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綠林,其事不出劫殺,失教喪心,誠不可訓。然而吾獨欲略其形跡,伸其神理者,蓋此書七十回、數十萬言,可謂多矣,而舉其神理,正如《論語》之一節兩節,瀏然以清,湛然以明,軒然以輕,濯然以新,彼豈非《莊子》、《史記》之流哉!不然,何以有此?如必欲苛其形跡,則夫十五《國風》,淫汙居半;《春秋》所書,弑奪十九。不聞惡神奸而棄禹鼎,憎《檮杌》而誅倚相,此理至明,亦易曉矣。嗟乎!人生十歲,耳目漸吐,如日在東,光明發揮。如此書,吾即欲禁汝不見,亦豈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舊所批釋,脫然授之於手也。夫固以為《水滸》之文精嚴,讀之即得讀一切書之法也。汝真能善得此法,而明年經業既畢,便以之遍讀天下之書,其易果如破竹也者,夫而後歎施耐庵《水滸傳》真為文章之總持。

  不然,而猶如常兒之泛覽者而已。是不惟負施耐庵,亦殊負吾。汝試思文,吾如之何其不鬱鬱哉!

  皇帝崇禎十四年二月十五日

  宋史斷

  《宋史綱》

  淮南盜宋江掠京東諸郡,知海州張叔夜擊降之。

  史臣斷曰:赦罪者,天子之大恩;定罪者,君子之大法。宋江掠京東諸郡,其罪應死,此書「降」而不書「誅」,則是當時已赦之也。蓋盜之初,非生而為盜也。父兄失教於前,饑寒驅迫於後,而其才與其力,又不堪以鬱鬱讓人,於是無端入草,一嘯群聚,始而奪貨,既而稱兵,皆有之也。然其實誰致之失教,誰致之饑寒,誰致之有才與力而不得自見?「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成湯所雲,不其然乎?孰非賞之亦不竊者?而上既陷之,上又刑之,仁人在位,而民可為,即豈稱代天牧民之意哉!故夫降之而不誅,為天子之大恩,處盜之善法也。若在君子,則又必不可不大正其罪,而書之曰盜者。君子非不知盜之初,非生而為盜,與夫既赦以後之樂與更始,亦不復為盜也。君子以為天子之職,在養萬民;養萬民者,愛民之命,雖蜎飛蠕動,動關上帝生物之心。君子之職,在教萬民;教萬民者,愛民之心,惟一朝一夕,必謹履霜為冰之懼。故盜之後,誠能不為盜者,天子力能出之湯火而置之衽席,所謂九重之上,大開遷善之門也。乃盜之後未必遂無盜者,君子先能圖其神奸而鎮以禹鼎,所謂三尺之筆,真有雷霆之怒也。蓋一朝而赦者,天子之恩;百世不改者,君子之法。宋江雖降而必書曰盜,此《春秋》謹嚴之志,所以昭住戒、防未然、正人心、輔王化也。後世之人不察於此,而裒然於其外史,冠之以忠義之名,而又從而節節稱歎之。嗚呼!彼何人斯,毋乃有亂逆之心矣夫。

  張叔夜之擊宋江而降之也,《宋史》大書之曰知海州者何?予之也。何予乎張叔夜?予其真能知海州者也。何也?蓋君子食君之食,受君之命,分君之地,牧君之民,則曰知某州。知之為言司其事也。老者未安,爾知其安;少者未育,爾知其育;饑者未食,爾知樹畜;寒者未衣,爾知蠶桑;勞者未息,爾知息之;病者未愈,爾知愈之;愚者未教,爾知教之;賢者未舉,爾知舉之。夫如是,然後謂之不廢厥職。三年報政,而其君勞之,錫之以燕享,贈之以歌詩,處之以不次,延之以黃閣。蓋知州真為天子股肱心膂之臣,非苟且而已也。自官箴既墜,而肉食者多。民廢田業,官亦不知;民學遊手,官亦不知;民多饑餒,官亦不知;民漸行劫,官亦不知。如是,即不免至於盜賊蜂起也。而問其城郭,官又不知;問其兵甲,官又不知;問其糧草,官又不知;問其馬匹,官又不知。嗟乎!既已一無所知,而又欺其君曰:吾知某州。夫爾知某州何事者哉?《宋史》于張叔夜擊降宋江,而獨大書知海州者,重予之也。

  史臣之為此言也,是猶寬厚言之者也。若夫官知某州,則實何事不知者乎?關節,則知通也;權要,則知跪也;催科,則知加耗也;對簿,則知罰贖也;民戶殷富,則知波連以逮之也;吏胥狡獪,則知心膂以托之也。其所不知者,誠一無所知;乃其所知者,且無一而不知也。嗟乎!嗟乎!一無所知,僅不可以為官;若無一不知,不且儼然為盜乎哉!誠安得張叔夜其人,以擊宋江之餘力而遍擊之也!

  《宋史目》

  宋江起為盜,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轉掠十郡,官軍莫敢嬰其鋒。知毫州侯蒙上書,言江才必有大過人者,不若赦之,使討方臘以自贖。帝命蒙知東平府,未赴而卒。又命張叔夜知海州。江將至海州,叔夜使間者覘所向。江徑趨海濱,劫巨舟十餘,載鹵獲。叔夜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距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鬥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賊,江乃降。

  史臣斷曰:觀此而知天下之事無不可為,而特無為事之人。夫當宋江以三十六人起於河朔,轉掠十郡,而十郡官軍莫之敢嬰也。此時豈複有人謂其饑獸可縛,野火可撲者哉!一旦以朝廷之靈,而有張叔夜者至。夫張叔夜,則猶之十郡之長官耳,非食君父之食獨多,非蒙國家之知遇獨厚也者。且宋江,則亦非獨雄於十郡,而獨怯於海州者也。然而前則恣其劫殺,無敢如何;後則一朝成擒,如風迅掃者。此無他,十郡之長官,各有其妻子,各有其貨重,各有其祿位,各有其性命,而轉顧既多,大計不決,賊驟乘之,措手莫及也。張叔夜不過無妻子可戀,無貲重可憂,無祿位可求,無性命可惜。所謂為與不為,維臣之責;濟與不濟,皆君之靈,不過如是。而彼宋江三十六人者,已悉縶其臂而投麾下。嗚呼!史書叔夜募死士得千人,夫豈知叔夜固為第一死士乎哉!《傳》曰:「見危致命。」又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又曰:「我戰則克。」又曰:「可以寄百里之命。」張叔夜有焉,豈不矯矯社稷之臣也乎!

  侯蒙欲赦宋江使討方臘,一語而八失焉。以皇皇大宋,不能奈何一賊,而計出於赦之使贖。夫美其辭則曰「赦」、曰「贖」,其實正是溫語求息,失朝廷之尊,一也。殺人者死,造反者族,法也。劫掠至於十郡,肆毒實惟不小,而輕與議赦,壞國家之法,二也。方臘所到殘破,不聞皇師震怒,而仰望掃除於綠林之三十六人,顯當時之無人,三也。誘一賊攻一賊,以冀兩鬥一傷,烏知賊中無人不窺此意而大笑乎?勢將反教之合,而令猖狂愈甚,四也。武功者,天下豪傑之士捐其頭顱肢體而後得之,今忽以為盜賊出身之地,使壯夫削色,五也。《傳》言:「四郊多壘,大夫之辱。」今更無人出手犯難,為君解憂,而徒欲以詔書為弭亂之具,有負養士百年之恩,六也。

  有罪者可赦,無罪者生心,從此無治天下之術,七也。若謂其才有過人者,則何不用之未為盜之先,而顧薦之既為盜之後,當時宰相為誰,顛倒一至於是,八也。嗚呼!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如侯蒙其人者,亦幸而遂死耳。脫真得知東平,惡知其不大敗公事,為世稚笑者哉!何羅貫中不達,猶祖其說,而有《續水滸傳》之惡劄也。

  貫華堂所藏古本《水滸傳》前自有序一篇 ,今錄之

  人生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五十不應為家;六十不應出遊。何以言之?用違其時,事易盡也。朝日初出,蒼蒼涼涼,澡頭面,裹巾幘,進盤飧,嚼楊木。諸事甫畢,起問可中?中已久矣!中前如此,中後可知。一日如此,三萬六千日何有!以此思憂,竟何所得樂矣?每怪人言某甲於今若干歲。夫若干者,積而有之之謂。今其歲積在何許?可取而數之否?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不寧如是,吾書至此同,此句以前己疾變滅。是以可痛也!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談,其誰曰不然?然亦何曾多得。有時風寒,有時泥雨,有時臥病,有時不值,如是等時,真住牢獄矣。捨下薄田不多,多種秫米,身不能飲,吾友來需飲也。捨下門臨大河,嘉樹有蔭,為吾友行立蹲坐處也。捨下執炊爨、理盤槅者,僅老婢四人;其餘凡畜童子大小十有餘人,便於馳走迎送、傳接簡貼也。捨下童婢稍閑,便課其縛帚織席。縛帚所以掃地,織席供吾友坐也。吾友畢來,當得十有六人。然而畢來之日為少,非甚風雨,而盡不來之日亦少。

  大率日以六七人來為常矣。吾友來,亦不便飲酒,欲飲則飲,欲止先止,各隨其心,不以酒為樂,以談為樂也。吾友談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遙,傳聞為多。傳聞之言無實,無實即唐喪唾津矣。亦不及人過失者,天下之人本無過失,不應吾詆誣之也。所發之言,不求驚人,人亦不驚;未嘗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際,世人多忙,未曾嘗聞也。吾友既皆繡淡通闊之士,其所發明,四方可遇。然而每日言畢即休,無人記錄。有時亦思集成一書,用贈後人,而至今闕如者:名心既盡,其心多懶,一;微言求樂,著書心苦,二;身死之後,無能讀人,三;今年所作,明年必悔,四也。是《水滸傳》七十一卷,則吾友散後,燈下戲墨為多;風雨甚,無人來之時半之。然而經營於心,久而成習,不必伸紙執筆,然後發揮。蓋薄莫籬落之下,五更臥被之中,垂首拈帶,睇目觀物之際,皆有所遇矣。或若問:言既已未嘗集為一書,雲何獨有此傳?則豈非此傳成之無名,不成無損,一;心閑試弄,舒卷自恣,二;無賢無愚,無不能讀,三;文章得失,小不足悔,四也。嗚呼哀哉!吾生有涯,吾嗚呼知後人之讀吾書者謂何?但取今日以示吾友,吾友讀之而樂,斯亦足耳。且未知吾之後身讀之謂何,亦未知吾之後身得讀此書者乎?吾又安所用其眷念哉!東都施耐庵序。

  (此序為金聖歎所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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