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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乘酒意醉誦淒涼句 警芳心驚聞慘淡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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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紫芝聽了再芳之言,不覺冷笑道:「這詩倒像只講善蔔之人;至於姊姊初學起課,似乎不在其內。」道姑道:「 只因胸磊落,屢晰貌嶔巇。」 閨臣道:「這兩句不獨贊蘭言姊姊風鑒之精,連磊落性情也描寫出來,真是傳神之筆。」道姑道:「 盤走珠勤撥,籌量算慎持。乘除歸揣測,默運計盈虧。」 紫芝道:「此言素精算法幾位姊姊。但我昨日曾要學算,不知可在其內?」再芳道:「夠了!莫刻薄了!」道姑道:「 爨致焦桐惜,弦興草縵悲。」 紫芝道:「這個大家都知,就只再芳姊姊一心只想學課,只怕是聽而不聞。」再芳道:「對牛彈琴,牛不入耳,罵的很好,咱們一總再算帳!」道姑道:「 繁音聞李嶠,翕響媲桓伊。」 閨臣道:「此是品蕭吹笛諸位姊姊考語。」道姑道:「 庭院深沉處,秋千蕩漾時。彩繩微雨濕,絳袖薄暉移。」紫芝道:「這四句只好去問『老蛆』、『小蛆』,他們昨日都瞻仰過的。」眾人不懂。施豔春把「黃食」笑話說了,無不發笑。道姑道:「 鬥草蜂聲鬧。」 春輝道:「昨日我們在百藥圃摘花折草,引的那些蜂蝶滿園飛舞,真是蝶亂蜂狂。今觀此句,古人所謂『詩中有畫』,果真不借。」道姑道:「 評花猿意知。」 閨臣道:「此句對的既甚工穩,而且這個仙猿非比泛常,此時點出,斷不可少。」道姑道:「 經綸收把握,竿笠弄漣漪。博弈耽排遣,樗蒲屬戲嬉。含羞撕片葉。」 青鈿道:「這幾句所講垂釣、博弈都切題,就只麗輝姊姊『撕牌』二字未免不切。」紫芝道:「妹妹:你那裡曉得,那時他雖滿嘴只說未將剪子帶來,其實只想以手代剪。這個『撕』字乃誅心之論,如何不切!」麗輝道:「此時我一心在詩,無暇細辯,隨你們說去。」道姑道:「 角勝奪枯箕。」 閨臣笑道:「連他們奪狀元籌也在上面,可謂無一不備了。」紫芝道:「豈但奪籌,只怕還有奪車哩。」小春道:「斷無此事。」道姑笑道:「何能斷其必無? 門後爭車覓,樽前賭硯貽。」 小春道:「真是『怕鬼有鬼』!你這仙姑不是好人,我敬一杯。」青鈿道:「下句是玉芝妹妹同老師賭東以硯為贈的話,且不必管他。此詩我不喜別的,只喜這個『覓』字用的得神。」小鶯道:「何以見得?」青鈿道:「桌上只見棋盤,並不見人,及至找到門背後,才知他們奪車,豈不得神麼?」小春道:「你且慢些笑人,安知詩中就無飛鞋那出戲呢?」青鈿道:「這樣好詩,如何有這醃臢句子!」道姑笑道:「他只知做詩,那裡還管醃臢;就是有些屁臭,亦有何妨? 鞋飛羅襪冷。」 小春道:「這個『冷』字用的雖佳,但當時所飛之鞋只得一隻,必須改為『鞋飛一足冷』才妙。」道姑道:「 枰散斧柯糜。校射肩舒臂,烹茶乳沁脾。」 宰玉蟾道:「這三句含著三個典故:一是馨、香二位姊姊觀棋,一是鳳雛姊姊射鵠,一是紫瓊姊姊品茶。妹子素日雖有好茶之癖,可惜前者未得躬逢其盛,至今猶覺耿耿。」紫芝道:「你既如此羡慕,將來燕府少不得要送茶與你,何必著急!」玉蟾登時羞得滿面通紅。道姑聽了,不覺暗暗點頭道:「 藏鉤猜啞謎,隔席迭芳詞。抵掌群傾倒,濡唇眾悅怡。」 紫芝道:「這是猜謎、行令以及笑話之類。但為何缺了剔牙一件韻事?」再芳道:「你拿鏡子照照,滿鼻子都是鼻煙,若編在詩裡還更好哩。」紫芝道:「若把鼻煙也編成詩句,我真服他是個神仙。」道姑道:「我雖非神仙,曾記詩中卻有一句: 指禪參郢鼻。」 眾人聽了,莫不發笑。閔蘭蓀道:「這句自然是聞鼻煙了。請教『郢鼻』二字是何出處?」閨臣道:「妹子記得《莊子》曾有『郢人漫堊鼻端』之說,大略言:郢人以石灰如蠅翼之大,抹在鼻尖上,使匠人輪起斧斤,運斤成風,照著鼻尖用力砍去,把灰削的乾乾淨淨,鼻子還是好好,毫無損傷。今紫芝妹妹鼻上許多鼻煙,倒像郢人漫堊光景,所以他用『郢鼻』二字。」紫芝道:「仙姑只顧用這故典,我看你下句怎麼對?果真對的有趣,我才服哩。」道姑道:「那得好對,無非也是本地風光: 牙慧剔豐頤。」 紫芝拍手笑道:「這句真對的神化!我敬一杯。」再芳道:「郢是地名,豐是豐滿之意,以郢對豐,似乎欠穩。」春輝道:「難道姊姊連《書經》『王來自商至於豐』也不記得麼?況如今沛郡就有豐縣,此是借對極妙句子,姊姊說他欠穩,未免孟浪。」道姑道:「 嘲說工蟾吊,詼諧任蝶欺。」 閨臣道:「此句大約又是紫芝妹妹公案。他是座中趣人,與眾不同,所以『郢鼻』之外,又有這個考語。」道姑道:「 聰明顰黠婢,綽約豔諸姬。」 畢全貞正在打盹,忽聽此句,不覺醉眼蒙矓道:「為何又鬧出丫鬟,這是何意?」麗蓉同嫵兒只管望著小鶯,小鶯只急的滿面通紅。林書香道:「據我看來:這句或者說的是玉兒也未可知。」道姑道:「 倦每嗤休矣。」 紫芝道:「此句描寫座中磕睡光景,卻是對景掛畫;但這『矣』字是個虛字,頗不易對,仙姑:你可曉得,他們不但愛睡,還愛吐哩。」道姑點頭道:「 哇恒鄙出而。」 眾人聽了,忍不住一齊發笑。紫芝道:「這個『而』字對的雖密密可圈,就只他們哇的還有一個蝦仁兒,可惜不曾表出,未免缺典。」道姑道:「 白圭原乏玷,碧珷忽呈疵。」 紫芝道:「這兩句我最明白,大約上句說的是諸位姊姊美玉無瑕,下句是我醜態百出了。」花再芳道:「座中就只你愛罵人。」閔蘭蓀道:「而且你又滿嘴亂說。」畢全貞道:「這句說的不是你是誰!真有自知之明!」道姑道:「 戍鼓連宵振。」 青鈿道:「為何忽要擂鼓?莫非要行『擊鼓催花』之令麼?若果如此,這個『戍』字只怕錯了,還請另改一字。」道姑點頭道:「貧道只顧多飲幾杯,那知卻已醉了。 軍笳徹曉吹。」 寶雲道:「這句更古怪,莫非要打仗麼?可謂奇談了!其中是何寓意,尚望仙姑指示。」道姑道:「此詩語句莫不明明白白,何須指示?況暗寓仙機,誰敢洩漏? 將驍單守隘,卒勁盡登陴。纛豎妖氛黑。」 閨臣道:「仙姑既言仙機不敢洩漏,我們也不必苦人所難。況這詩句明明說著軍前之事,何必細問。據我拙見,大約將來總有幾位姊姊要到軍營走走。就只末句『妖氛』二字,只怕其中還有妖術邪法之類,這倒不可不防,請教仙姑:這話可是?」道姑道:「剛才有言在先,此詩虛虛實實,渺渺茫茫,貧道何能深知。好在所剩無幾,待我念完,諸位才女再去慢慢參詳,或者得其梗概,也未可知。 旗招幻境奇。短簾飄野店,古像塑叢祠。炙熱陶朱宅,搓酥燕趙帷。衝冠徒爾爾,橫槊亦蚩蚩。」 花再芳道:「據這幾句細細參詳,卻含著『酒色財氣』四字,莫非軍前還有這些花樣麼?」道姑道:「若無這些花樣,下句從何而來? 裂帛淒環頸。」 眾才女聽到此句,個個毛骨悚然,登時都變色道:「據這五字,難道還有投環自縊之慘麼?」道姑歎道:「豈但如此! 雕鞍慘抱屍。壽陽梅碎骨。」 眾人都驚慌戰慄道:「這竟是傷筋動骨,軍前被害,不得全屍了!何至如此之慘!」一面說著,都滴下淚來。道姑道:「你道這就慘麼?還有甚於此的!此時連貧道也不忍朝下念了: 姑射鏃攢肌。染磧模糊血,埋塵斷缺胔。」 小春、婉如、青鈿諸人聽了,都垂淚道:「這個竟是死於亂箭之下,體無完膚了!莫講日後自己不知可遭此阨,就是別位姊姊如此橫死,令人何以為情,能不肝腸痛碎!」說著,都哽咽起來。道姑道:「 甫為攜帚婦,遽作易茵嫠。」 畢全貞道:「這是合歡未已,離愁相繼。若由上文看來,大約必是其夫軍前被害,以致折散鴛鴦,做為嫠婦了。」道姑道:「 淚滴天潢冑,魂銷梵宇尼。」 錦雲道:「我們這裡那有皇家支派?這個尼姑又是何人?真令人不解。」洛紅蕖惟有暗暗嗟歎不已。道姑道:「 井幾將入井。」 玉芝道:「若以『入井』二字而論,豈不又是一位孀婦?以此看夾:那碑記所說『薄命誰言座上無』,這話果真不錯。」井堯春道:「請教仙姑:此句莫非是我休咎麼?」道姑道:「此詩虛虛實實,何能逆料就是才女。總而言之:此皆未來之事,是是非非,少不得日後自然明白。」青鈿道:「這兩個『井』字不知下句怎對,請仙姑念來,我們也長長見識。」道姑道:「 緇卻免披緇。」 閨臣歎道:「據這『緇』字,除了瑤釵姊姊再無第二人。但彼時他雖僥倖入場,何以竟至『免披緇』?難道那時竟要身入空門麼?」緇瑤釵乳母在旁歎道:「那時若非老身再三解勸,他久已躲入尼庵了。這位仙姑果真猜的不錯。」眾人聽了,這才明白,都道:「這兩句竟是天生絕對,若非仙筆,何能如此。」道姑道:「 瑟瑟葩俱發,萋萋蕊易萎。」 小春道:「剛才仙姑說『百卉』二字系指我們而言;若果如此,你們聽這下句,豈不令人鼻酸麼!請教仙姑:據這詩句看來,我們眾姊妹將來死於非命的不一而足,難道都是生平造了大孽而遭此報麼?」道姑搖頭道:「如果造了大孽,又安能名垂千古。」小春道:「既如此,為何又遭那樣慘死呢?」道姑道:「慘莫慘於剖腹剜心,難道當日比干也造甚麼孽?這總是秉著天地間一股忠貞之氣,不因不由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小春道:「世上每有許多好人倒不得善終,那些壞人倒好好結果,這是何意?」道姑道:「『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豈在於此。若只圖保全首領,往往遺臭萬年。即以比干而論,當日他若逢迎君上,紂必甚喜,比干亦必保其天年;今日之下眾人一經說起,莫不唾駡。因其不肯逢迎,遇事強諫,以致不得其死;今日之下,眾人一經說起,莫不起敬。豈非不得善終反強於善終麼?所以世間孽子、孤臣、義夫、節婦,其賢不肖往往只在一念之差。只要主意拿得穩,生死看得明,那遺臭萬年,流芳百世,登時就有分別了。總之,人活百歲,終有一死。當其時與其忍恥貪生,遺臭萬年,何如含笑就死,流芳百世。貧道為何忽發此言?只因內中頗有幾位要應『含笑就死』這句話哩。但世事變遷莫定,總須臨時方見分曉。 下面還有兩段結句,待我念來: 卞家分主客,孟氏列塤篪。凡此根牽蒂,奚殊鐵引磁。」 蘭言道:「據這幾句,可見大家連日聚會,果非偶然。」玉芝道:「若據『根蒂』二字,豈非把我們認真當作花卉麼?」道姑道:「 武功宣近域,儒教騁康逵。巾幗紳聯笏,釵鈿弁系緌。」 史幽探道:「幸而還有這幾句,畢竟閨中添了若干榮耀,可以稍快人意。」道姑道:「 四關猶待陣,萬里徑尋碑。瑣屑由先定,窮通悉合宜。」 小春道:「也不知四關所擺何陣;若請教仙姑,大約又是不肯說的。自從『戍鼓連宵振』一連幾十句,鬧的胡裡胡塗,只怕還是『迷魂陣』哩。」融春道:「上文明明說著妖氛幻境,如何不是迷魂陣。若據第二句,只怕還有人到泣紅亭走走哩。」道姑道:「諸位才女,你看後兩句,豈非凡事都不可勉強麼?下面貧道也有幾句妄語。」因伸出長指道:「總要搔著他的痛癢,才能驚醒這一場春夢哩。 爪長搔背癢,口苦破情癡。積毀翻增譽,交攻轉益訾。朦朧嫌月姊,跋扈逞風姨。鏡外埃輕拭,…… 貧道今日幸而把些塵垢全都拭淨,此後是皓月當空,一無渣滓,諸位才女定是無往不利。但此中誤事之由,誰得而知。待我再續一句: 以足百韻之數,以明此夢總旨:紛紛誤局棋。」 閨臣聽了,猛然想起碑記一局之誤,連忙問道:「請教仙姑:何以誤在棋上?」道姑道:「其中奧妙,固不可知;但以管窺之見:人生在世,千謀萬慮,賭勝爭強,奇奇幻幻,死死生生,無非一局圍棋。只因參不透這座迷魂陣,所以為他所誤。此時貧道也不便多言,我們後會有期。」當即作別而去。 眾人送過,各自歸席,重整杯盤。玉芝道:「被這道姑瘋瘋顛顛,隱隱約約,說得心裡七上八下。起初聽見那幾個慘死的,心中好不害怕,惟恐將來輪到自己身上;及至聽到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幾句話,登時令人精神抖擻,生死全置度外,卻又惟恐日後輪不到自己身上。只要流芳百世,就是二十四分慘死,又有何妨!不知區區日後可有這股福氣。」花再芳道:「妹子情願無福,寧可多活幾時,那怕遺臭萬年都使得,若教我自己朝死路走,就是流芳百世,我也不願。」閔蘭蓀、畢全貞聽了,莫不點頭稱善道:「現成的真快活倒不圖,倒去顧那死後虛名,非癡而何!」 題花聽見這些不入耳之言,心中著實不快,只得用言把他們話頭打斷道:「他這百韻詩雖不能字字工穩,其中佳句卻也不少。剛才我一面寫著,細細看去,共總一千字,並無一個重字,倒是絕調。」蘭蓀鼻中哼了一聲道:「就只『遽作易茵嫠』、『萋萋蕊易萎』,重了兩個『易』字。」春輝撲嗤笑道:「姊姊既不明白,不該亂說。『萋萋蕊易萎』之易列在四寘,『遽作易茵嫠』之易列在十一陌。一是去聲,一是入聲,迥然不同,如何卻是重字?若是這樣,難道那兩個『從』字也算重字麼?」紫芝道:「姊姊說他無重字,我同你賭個東道。」題花道:「如有,我吃三杯;若無,你吃三杯。何如?」紫芝道:「既如此,你先吃六杯,若無重字,照樣罰我。」題花著實詫異,只得飲了六杯道:「快說,快說!」紫芝道:「『泣紅亭寂寂,流翠浦澌澌』,這是兩個重字。還有……」題花不等說完,忙走過道:「原來是這重字,若不好好吃六杯,大家莫想行令!」 紫芝只得照數飲了道:「姊姊請人接令罷。」蘭芝道:「還有兩個笑話未曾交卷哩。」眾人道:「才聽道站『壽陽梅碎骨』那些話,雖說無妨,畢竟心裡還跳個不住,莫若此時再掣一二十簽,略把心神定定,一總再說。如不能說的,照例飲三杯。」錦雲道:「如此甚好。剛才掣的是天文,妹子交卷了: 雲芽魏伯陽《參同契》陰陽之始,元合黃芽。『陰陽』、『合黃』俱雙聲,敬蘭芬姊姊並普席一杯。」 米蘭芬掣了禽名迭韻道:『杜宇《屍子》天地四方曰宇。『曰宇』雙聲,敬沉魚姊姊一杯。」 沉魚掣了百谷雙聲道:「大豆崔豹《古今注》宣帝元康四年,南陽雨豆。」 紫芝道:「上天雨豆,雖是祥瑞之象,不知那時可曾雨過蝦仁兒?」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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