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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小才女亭內品茶 老總兵園中留客


  話說眾小姐來到綠香亭,都在亭內坐下。蔡蘭芳道:「這『綠香』二字不獨別致,而且極傳此地之神,這定是紫瓊姊姊大筆了。」燕紫瓊指著姜麗樓、張鳳雛道:「名字是麗樓姊姊起的,卻是鳳雛姊姊寫的,並且如今連這花園也就叫做綠香園了。」崔小鶯道:「原來是鳳雛、麗樓二位姊姊手筆,妹子有句批語,叫做『寫作俱佳』。」麗樓道:「這是妹子亂道,尚求姊姊改正。」鳳雛道:「妹子自知寫的不好,虧得名字起的雅,把字的壞處也就遮掩了。」

  登時那些丫鬟僕婦都在亭外紛紛忙亂:也有汲水的,也有扇爐的,也有採茶的,也有洗杯的。不多時,將茶烹了上來。眾人各取一杯,只見其色比嫩蔥還綠,甚覺愛人;及至入口,真是清香沁脾,與平時所吃迥不相同。個個稱讚不絕。婉如笑道:「姊姊既有如此好茶,為何昨日並不見賜,卻要遲到今日?豈不令人恨相吃之晚麼?」小春道:「昨日我們初與紫瓊姊姊會面,婉如姊姊曾言惟恨相見之晚,今日品了這茶,又言惟恨相吃之晚,婉如姊姊原來是世間一個恨人,處處不離恨字。」閨臣道:「适才這茶,不獨茶葉清香,水亦極其甘美,那知紫瓊姊姊素日卻享這等清福。」紫瓊道:「妹子平素從不吃茶,這些茶樹都是家父自幼種的。家父一生一無所好,就只喜茶。因近時茶葉每每有假,故不惜重費,於各處購求佳種;如巴川峽山大樹,亦必費力盤駁而來。誰知茶樹不喜移種,縱移千株,從無一活;所以古人結婚有『下茶』之說,蓋取其不可移植之義。當日並不留神,後來移一株,死一株,才知是這緣故。如今園中惟存十餘株,還是家父從前于閩、浙、江南等處覓來上等茶子栽種活的,種類不一,故樹有大小不等。家父著有《茶誡》兩卷,言之最詳,將來發刻,自然都要奉贈。」

  紅紅道:「妹子記得六經無茶字,外國此物更少,故名目多有不知。令尊伯伯既有著作,姊姊自必深知,何不道其一二,使妹子得其大略呢?」

  紫瓊道:「茶即古『荼』字,就是《爾雅》『荼苦檟』的『荼』字。《詩經》此字雖多,並非茶類。至荼轉茶音,顏師古謂漢時已有此音,後人因茶有兩音,故缺一筆為茶,多一筆為荼,其實一字。據妹子愚見:直以『古音讀荼、今音讀茶』最為簡捷。至於茶之名目:郭璞言早采為茶,晚采為茗;《荼經》有一茶、二檟、三蔎、四茗、五荈之稱;今都叫做茶,與古不同。若以其性而論:除明目止渴之外,一無好處。《本草》言:常食去人脂,令人瘦。倘嗜茶太過,莫不百病叢生。家父所著《茶誡》,亦是勸人少飲為貴;並且常戒妹子雲:『多飲不如少飲,少飲不如不飲。況近來真茶漸少,假茶日多;即使真茶,若貪飲無度,早晚不離,到了後來,未有不元氣暗損,精血漸消;或成痰飲,或成痞脹,或成痿痹;或成疝瘕;余如成洞瀉,成嘔逆,以及腹痛、黃瘦,種種內傷,皆茶之為害,而人不知,雖病不悔。上古之人多壽,近世壽不長者,皆因茶酒之類日日克伐,潛傷暗損,以致壽亦隨之消磨。』此千古不易之論,指破迷團不小。無如那些喜茶好酒之人,一聞此言,無不強詞奪理,百般批評,並且啞然失笑。習俗移人,相沿已久,縱說破舌尖,誰肯輕信。即如家父《茶誡》雲:『除滯消壅,一時之快雖佳;傷精敗血,終身之害斯大。獲益則功歸茶力,貽患則不為茶災。』豈非福近易知,禍遠難見麼?總之:除煩去膩,世固不可無茶;若嗜好無忌,暗中損人不少。因而家父又比之為『毒橄欖』。蓋橄欖初食味頗苦澀,久之方回甘昧;茶初食不覺其害,久後方受其殃,因此謂之『毒橄欖』。」

  亭亭道:「此物既與人無益,為何令尊伯伯卻又栽這許多?豈非明知故犯麼?」

  紫瓊道:「家父向來以此為命,時不離口,所以種他。近日雖知其害,無如受病已深,業已成癖,稍有間斷,其病更凶;自知悔之已晚,補救無及,因此特將其害著成一書,以戒後人。恰好此書去年方才脫稿,腹中忽然嘔出一物,狀如牛脾,有眼有口;以茶澆之,張口痛飲,飲至五碗,其腹乃滿,若勉強再澆,茶即從口流出,恰與家父五碗之數相合。蓋家父近年茶量更大,每次必吃五碗,若少飲一碗,心內即覺不寧;少停再飲,仍是五碗;因此身體日見其瘦,飯亦懶吃。去年偶因五碗之後,強進數碗,忽將此物吐出,此來身體方覺稍安。」

  若花道:「這是吉人天相,兼之伯伯立言垂訓,其功甚大,所以獲此善報,將來定是壽享期頤。」紫瓊道:「家父若像去歲一飲五碗之時,幾至朝不保暮;此時較前雖覺略健,奈受病已深,年未五旬,已覺衰老。但願如姊姊所言,那就是妹子之福了。」

  譚蕙芳道:「适才姊姊言茶葉多假,不知是何物做的?這假茶還是自古已有,還是起于近時呢?」

  紫瓊道:「世多假茶,自古已有。即如張華言『飲真茶令人少睡』。既雲真茶,可見前朝也就有假了。況醫書所載,不堪入藥,假茶甚多,何能枚舉。目下江、浙等處以柳葉作茶;好在柳葉無害於人,偶爾吃些,亦屬無礙。無如人性狡猾,貪心無厭,近來吳門有數百家以泡過茶葉曬乾,妄加藥料,諸般製造,竟與新茶無二。漁利害人,實可痛恨。起初製造時,各處購覓泡過幹茶;近日遠處販茶客人至彼買貨,未有不帶幹茶以做交易。至所用藥料,乃雌黃、花青、熟石膏、青魚膽、柏枝汁之類,其用雌黃者,以其性淫,茶葉亦性淫,二淫相合,則晚茶殘片,一經製造,即可變為早春,用花青,取其色有青豔;用柏枝汁,取其味帶清香;用青魚膽;漂去腥臭,取其味苦,雌黃性毒,經火甚於砒霜,故用石膏以解其毒,又能使茶起白霜而色美。人常飲之,陰受其毒,為患不淺。若脾胃虛弱之人,未有不患嘔吐、作酸、脹滿、腹痛等症。所以妹子向來遵奉父命,從不飲茶。素日惟飲菊花、桑葉、柏葉、槐角、金銀花、沙苑、蒺藜之類,又或用炒焦的蕙苡仁。時常變換,倒也相宜。我家大小皆是如此,日久吃慣,反以吃茶為苦,竟是習慣成自然了。」

  葉瓊芳道:「真茶既有損於人,假茶又有害於人,自應飲些菊花之類為是。但何以柏葉、槐角也可當茶呢?」

  紫瓊道:「世人只知菊花、桑葉之類可以當茶,那知柏葉、槐角之妙!按《本草》言:柏葉苦平無毒,作湯常服,輕身益氣,殺蟲補陰,鬚髮不白,令人耐寒暑。蓋柏性後凋而耐久,實堅凝之質,乃多壽之木,故可常服。道家以之點湯當茶,元旦以之浸酒辟邪,皆有取於此。麝食之而體香,毛女食之而體輕,可為明驗。至槐角按《本草》乃苦寒無毒之品,煮湯代茗,久服頭不白,明目益氣,補腦延年。蓋槐為虛星之精,角稟純陰之質,故扁鵲有明目烏髮之方,葛洪有益氣延年之劑。當日庾肩吾常服槐角,年近八旬,鬚髮皆黑,夜觀細字,即其明效。可惜這兩宗美品,世人不知,視為棄物,反用無益之苦茗,聽其克伐:豈不可歎!」

  小春道:「妹子正在茶性勃勃,聽得這番談論,心中不覺冰冷;就是再有金茶、玉茶,也不吃了。明日也去找些柏葉、槐角,作為茶飲,又不損人,又能明目,豈不是好。」良箴道:「這茶我們能吃多少,每日至多不過五七杯,何必戒他。」小春道:「誤盡蒼生,就是姊姊這句話!你要曉得,今日是一個五七杯,明日就是兩個五七杯,後日便是三個五七杯;日積月累,到了四五十歲,便是幾百、幾千、幾萬五七杯!」婉如道:「姊姊與其勞神算這細帳,何不另到別處走走?」隨即攜了小春出了綠香亭,眾人也都跟著。走了兩層庭院,紫瓊又引至一個杏花多處,進了廳房,就在廳上坐下,看花閒談。

  到晚正要擺設晚飯,只見眾園丁擔了許多行李進來。紫瓊只當易紫菱來了,及問園丁,原來卻是過往女眷;因本村客店都被眾小姐車輛人夫住滿,無處存身,因聞燕員外向來最肯與人方便,每逢客店住滿,凡來借居,莫不容留,所以來此借宿一宵。燕義因是女眷,不能推脫,只得命他們暫在園丁女眷房內權宿一夜。不多時,有幾個婦女遠遠而來。園丁走過,把廳上門簾垂下,眾姊妹都在窗內張望,原來卻是四個女子,後面跟著兩個老嬤。內有一個女子,紅蕖甚覺眼熟,仔細一看,倒像薛蘅香模樣。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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