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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〇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3)


  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歎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複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既是真如福地。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

  雨村聽著,卻不明白,知是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敝族閨秀,如是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歎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纏綿,那結局就不可問了!」

  雨村聽到這裡,不覺拈須長歎。因又問道:「請教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複初,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宇。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微笑道:「此系後事,未便預說。」

  雨村還要再問,土隱不答,便命人設具盤飧,邀雨村共食。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士隱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士隱接著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拱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裡,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曆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歎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複有此段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複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閒無事的人,托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系餬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複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接來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與你一個人,托他傳去,便可歸結這段新鮮公案了。」

  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裡翻閱歷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那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空原來肚裡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余飯飽,雨夕燈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

  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著,口中說道:「原來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

  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偈語,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雲: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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