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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1)


  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摸不著頭腦,正自要走,只聽寶玉又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著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後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著他熬了一場!」鶯兒聽著前頭像話,後頭說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還等我呢。二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寶玉點頭,鶯兒才去了。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不提。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知他要進場了,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失閃;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麼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著素雲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的擱起,預備著;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家裡老成的管事的多派了幾個,只說怕人馬擁擠碰了。

  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麼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跟前,也是丫頭媳婦們圍著,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孤孤淒淒,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著家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著,不免傷起心來。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

  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哭著拉他。那寶玉只管跪著,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是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只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

  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麼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只要帶了侄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來,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著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攙起寶玉來。

  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李紈笑道:「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說到這裡,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連忙咽住了。寶玉笑道:「只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緒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李紈見天氣不早了,也不肯盡著和他說話,只好點點頭兒。

  此時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說的不好,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那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麼樣,又不敢笑他。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寶玉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回頭見眾人都在這裡,只沒惜春、紫鵑,便說道:「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罷。他們兩個橫豎是再見的。」

  眾人見他的話又像有理,又像瘋話。大家只說他從來沒出過門,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那裡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而去。正是:「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不言寶玉、賈蘭出門赴考。且說賈環見他們考去,自己又氣又恨,便自大為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家裡一個男人沒有,上頭大太太依了我,還怕誰!」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說了些奉承的話。那邢夫人自然喜歡,便說道:「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兒的事,原該我作主的,你璉二哥胡塗,放著親奶奶,倒托別人去!」賈環道:「人家那頭兒也說了:只認得這一門子,現在定了,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女婿,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麼?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他們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壓的人難受!將來巧姐別也是這樣沒良心,等我去問問他。」

  邢夫人道:「你也該告訴他,他才知道你的好處。只怕他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麼門子好親事來!但只平兒那個胡塗東西,他倒說這件事不好,說是你太太也不願意:想來恐怕我們得了意。若遲了,你二哥回來,又聽人家的話,就辦不成了。」賈環道:「那邊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願意,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爺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熱鬧起來。」邢夫人道:「這有什麼不願意?也是禮上應該的。」賈環道:「既這麼著,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這孩子又胡塗了!裡頭都是女人,你叫薔哥兒寫了一個就是了。」賈環聽說,喜歡的了不得,連忙答應了出來,趕著和賈芸說了,邀著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那知剛才所說的話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聽見。那丫頭是求了平兒才挑上的,便抽空兒趕到平兒那裡,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平兒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細細的說明。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大太太的話不能遵;今兒又聽見這話,便大哭起來,要和太太講去。平兒急忙攔住道:「姑娘且慢著!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他說二爺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他們都是一氣,姑娘一個人,那裡說得過呢?我到底是下人,說不上話去。如今只可想法兒,斷不可冒失的!」

  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你們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說著,各自去了。平兒回過頭來,見巧姐哭作一團,連忙扶著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爺彀不著。聽見他們的話頭——」這句話還沒說完,只見邢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姑娘大喜的事來了!叫平兒將姑娘所有應用的東西料理出來。若是陪送呢,原說明了,等二爺回來再辦。」平兒只得答應了回來。又見王夫人過來。巧姐兒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懷裡。王夫人也哭道:「妞兒不用著急!我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看來是扭不過來的。我們只好應著緩下去,即刻差個家人趕到你父親那裡去告訴。」平兒道:「太太還不知道麼?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什麼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還等待二爺麼?」

  王夫人聽說是三爺,便氣得話也說不出來,呆了半天,一迭聲叫找賈環。找了半天,人回:「今早同薔哥兒王舅爺出去了。」王夫人問:「芸哥呢?」眾人回說:「不知道。」

  巧姐屋內人人瞪眼,都無方法。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只有大家抱頭大哭。正鬧著,一個婆子進來回說:「後門上的人說,那個劉姥姥又來了。」王夫人道:「咱們家遭了這樣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麼回了他去罷。」平兒道:「太太該叫他進來,他是姐兒的乾媽,也得告訴告訴他。」王夫人不言語。那婆子便帶了劉姥姥進來。各人見了問好。劉姥姥見眾人的眼圈兒通紅,也摸不著頭腦,遲了一會子,問道:「怎麼了?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

  巧姐兒聽見提起他母親,越發大哭起來。平兒道:「姥姥別說閒話。你既是姑娘的乾媽,也該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把個劉姥姥也嚇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麼?這上頭的法兒多著呢,這有什麼難的?」平兒趕忙問道:「姥姥!你有什麼法兒?快說罷!」劉姥姥道:「這有什麼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兒道:「這可是混說了!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走到那裡去?」劉姥姥道:「只怕你們不走,你們要走,就到我屯裡去。我就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姑老爺那裡,少不得他就來了:可不好麼?」平兒道:「大太太知道呢?」劉姥姥道:「我來,他們知道麼?」平兒道:「大太太住在前頭,他待人刻薄,有什麼信,沒人送給他的。你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如今是後門來的,不妨事。」劉姥姥道:「咱們說定了幾時,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平兒道:「這還等得幾時嗎?你坐著罷。」急忙進去,將劉姥姥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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