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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2)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豔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閒話。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只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

  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著來。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裡的。若說是對頭親,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況且他親舅爺爺和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麼?我橫豎是願意的。倘有什麼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閒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姐兒命裡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哥不抱怨我麼?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日子不好麼?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裡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的心壞?」

  正說著,平兒過來瞧寶釵,並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麼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他要作主,我能夠攔他麼?」寶玉勸道:「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兒生怕寶玉瘋癲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裡王夫人想到煩悶,一陣心痛,叫丫頭扶著,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爺爺那裡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說著,一面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娘來作什麼?」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聽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麼信兒來了。」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一面拆開書信。見上面寫著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隻,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兒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兒另稟。)

  *

  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正說著,李紈同李嬸娘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麼?」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了門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裡略好些,只是不知幾時才到。」

  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惦記的什麼似的。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麼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了。」李嬸娘點頭。賈蘭一面拿著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裡細玩。寶釵從里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裡著實煩悶,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瞅著。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麼?」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欲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

  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本書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抵』,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系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于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

  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夷、齊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

  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

  寶釵未及答言,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況且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裡來的這麼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麼?」

  寶玉聽了,低頭不語。襲人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二叔在屋裡呢麼?」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

  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了?爺爺後頭寫著,叫咱們好生念書呢。叔叔這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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