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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回 大觀園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2)


  鳳姐想了一想,道:「噯喲!可是呵,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玉去。前者老爺升了,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兒的說:『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家裡還烏眼雞似的。不麼,昨兒大舅太爺沒了,你瞧他是個兄弟,他還出了個頭兒攬了個事兒嗎?』所以那一天說趕他的生日,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麼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賈璉道:「你還作夢呢!你哥哥一到京,接著舅太爺的首尾就開了一個吊。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幾千銀子。後來二舅嗔著他,說他不該一網打盡。他吃不住了,變了個法兒,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了個網,想著再弄幾個錢,好打點二舅太爺不生氣。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這麼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麼?如今因海疆的事情,禦史參了一本,說是大舅太爺的虧空,本員已故,應著落其弟王子勝,侄兒王仁賠補。爺兒兩個急了,找了我給他們託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個樣兒,再者,又關係太太和你,我才應了。想著找找總理內庭都檢點老裘替辦辦,或者前任後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進裡頭去了。我白起來跑了一趟,他們家裡還那裡定戲擺酒呢,你說說,叫人生氣不生氣!」

  鳳姐聽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強護短,聽見賈璉如此說,便道:「憑他怎麼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大爺,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罷了。沒什麼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兒下四的求你,省了帶累別人受氣,背地裡罵我!」說著,眼淚便下來了,掀開被窩,一面坐起來,一面挽頭髮,一面披衣裳。賈璉道:「你倒不用這麼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並沒說你什麼。況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了,他們還睡著,咱們老輩子有這個規矩麼?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說了一句,你就起來;明兒我要嫌這些人,難道你都替了他們麼?好沒意思啊!」

  鳳姐聽了這些話,才把淚止住了,說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該起來了。你有這麼說的,你替他們家在心的辦辦,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為我,就是太太聽見也喜歡。」賈璉道:「是了,知道了。『大蘿蔔還用屎澆』?」平兒道:「奶奶這麼早起來做什麼?那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侯兒呢?——爺也不知是那裡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那一點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成兒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這會子替奶奶辦了一點子事,況且關會著好幾層兒呢,就這麼拿糖作醋的起來,也不怕人家寒心?況且這也不單是奶奶的事呀!我們起遲了,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盡著身子累的成了個病包兒了,這是何苦來呢!」說著,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

  那賈璉本是一肚子悶氣,那裡見得這一對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夠了,算了罷!他一個人就夠使的了,不用你幫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們就清淨了!」鳳姐道:「你也別說那個話,誰知道誰怎麼樣呢?你不死,我還死呢!早死一天早心淨。」說著,又哭起來,平兒只得又勸了一回。那時天已大亮,日影橫窗,賈璉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了。

  這裡鳳姐自己起來,正在梳洗,忽見王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了:叫問二奶奶今日過舅太爺那邊去不去,要去說叫二奶奶同著寶二奶奶一路去呢。」鳳姐因方才一段話已經灰心喪氣,恨娘家不給爭氣;又兼昨夜園中受了那一驚,也實在沒精神,便說道:「你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今日不能去;況且他們那又不是什麼正經事。寶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罷。」小丫頭答應著回去回復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梳了頭,換了衣服,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信兒;再者,寶釵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過去照應照應的:於是見過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過來到寶玉房中。只見寶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眼睛呆呆的看寶釵梳頭。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釵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寶釵因說麝月道:「你們瞧著二奶奶進來,也不言語聲兒!」麝月笑著道:「二奶奶頭裡進來就擺手兒不叫言語麼。」鳳姐因向寶玉道:「你還不走,等什麼呢?沒見這麼大人了,還是這麼小孩子氣。人家各自梳頭,你爬在旁邊看什麼?成日家一塊子在屋裡,還看不夠嗎?也不怕丫頭們笑話?」說著,哧的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兒。

  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把個寶釵直臊的滿臉飛紅,又不好聽著,又不好說什麼。只見襲人端過茶來,只得搭訕著,自己遞了一袋煙。鳳姐兒笑著站起來接了,道:「二妹妹,你別管我們的事,你快穿衣服罷。」寶玉一面也搭訕著,找這個,弄那個。鳳姐道:「你先去罷,那裡有個爺們等著奶奶們一塊兒走的理呢?」寶玉道:「我只是嫌我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著老太太給的那件『雀金泥』好。」鳳姐因慪他道:「你為什麼不穿?」寶玉道:「穿著太早些。」

  鳳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虧寶釵也和王家是內親,只是那些丫頭們跟前,已經不好意思了。襲人卻接著說道:「二奶奶還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鳳姐兒道:「這是什麼原故?」襲人道:「告訴二奶奶,真真的我們這位爺行的事都是天外飛來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爺的生日,老太太給了他這件衣裳,誰知那一天就燒了。我媽病重了,我沒在家。那時候還有晴雯妹妹呢,聽見說,病著整給他縫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沒瞧出來呢。去年那一天,上學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給他披披,誰知這位爺見了這件衣裳,想起晴雯來了,說了總不穿了,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

  鳳姐不等說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兒的!那孩子模樣兒手兒都好,就只嘴頭子利害些。偏偏兒的太太不知聽了那裡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小命兒要了。還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見廚房裡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兒叫什麼五兒,那丫頭長的和晴雯脫了個影兒。我心裡要叫他進來,後來我問他媽,他媽說是很願意。我想著寶二爺屋裡的小紅跟了我去,我還沒還他呢,就把五兒補過來罷。平兒說:『太太那一天說了,凡像那個樣兒的都不叫派到寶二爺屋裡呢。』我所以也就擱下了。這如今寶二爺也成了家了,還怕什麼呢?不如我就叫他進來。——可不知寶二爺願意不願意?要想著晴雯,只瞧見這五兒就是了。」寶玉本要走,聽見這些話又呆了。襲人道:「為什麼不願意?早就要弄進來的,只是因為太太的話說的結實罷了。」鳳姐道:「那麼著,明兒我就叫他進來。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寶玉聽了,喜不自勝,才走到賈母那邊去了。

  這裡寶釵穿衣服。鳳姐兒看他兩口兒這般恩愛纏綿,想起賈璉方才那種光景,甚是傷心,坐不住,便起身向寶釵笑道:「我和你上太太屋裡去罷。」笑著出了房門,一同來見賈母。

  寶玉正在那裡回賈母往舅舅家去。賈母點頭說道:「去罷,只是少吃酒,早些回來,你身子才好些。」寶玉答應著出來,剛走到院內,又轉身回來,向寶釵耳邊說了幾句,不知什麼。寶釵笑道:「是了,你快去罷。」將寶玉催著去了。

  這裡賈母和鳳姐寶釵說了沒三句話,只見秋紋進來傳說:「二爺打發焙茗回來說,請二奶奶。」寶釵道:「他又忘了什麼,又叫他回來?」秋紋道:「我叫小丫頭問了焙茗,說是二爺忘了一句話,二爺叫我回來告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地裡站著。』」說的賈母鳳姐並地下站著的老婆子丫頭都笑了。寶釵的臉上飛紅,把秋紋啐了一口,說道:「好個胡塗東西!這也值的這麼慌慌張張跑了來說?」秋紋也笑著回去叫小丫頭去罵焙茗。那焙茗一面跑著,一面回頭說道:「二爺把我巴巴兒的叫下馬來,叫回來說的。我若不說,回來對出來,又罵我了。這會子說了,他們又罵我!」

  那丫頭笑著跑回來說了。賈母向寶釵道:「你去罷,省了他這麼不放心。」說的寶釵站不住,又被鳳姐慪著玩笑,沒好意思,才走了。只見散花寺的姑子大了來了,給賈母請安,見過了鳳姐,坐著吃茶。賈母因問他:「這一向怎麼不來?」大了道:「因這幾日廟中作好事,有幾位誥命夫人不時在廟裡起坐,所以不得空兒來。今日特來回老祖宗:明兒還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若高興,也去隨喜隨喜。」賈母便問:「做什麼好事?」大了道:「前月為王大人府裡不乾淨,見神見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間又看見去世的老爺。因此,昨日在我廟裡告訴我,要在散花菩薩跟前許願燒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保佑家口安寧,亡者升天,生者獲福。所以我不得空兒來請老太太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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