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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3)


  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罷。這一回就叫做『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杯酒,看兩齣戲著,再從逐朝話言掰起,如何?」

  一面說,一面斟酒,一面笑。未說完,眾人俱已笑倒了。兩個女先兒也笑個不住,都說:「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都沒了!」

  薛姨媽笑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

  鳳姐兒笑道:「外頭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淘了這麼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兒兄妹,只論大伯子,小嬸兒,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裏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點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纔是,難道反笑我不成?」

  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纔一路說,笑的我這裏痛快了些,我再吃鍾酒。」

  吃著酒,又命寶玉:「來敬你姐姐一杯。」

  鳳姐兒笑道:「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與丫鬟,另將溫水浸的杯換一個上來。於是各席上的都撤去,另將溫水浸著的代換斟了新酒上來,然後歸坐。

  女先兒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

  賈母道:「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

  二人聽說,忙合絃按調撥弄起來。賈母因問:「天有幾更了?」

  眾婆子忙回:「三更了。」

  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

  早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陪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裏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

  賈母聽說,笑道:「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和?」

  王夫人道:「恐裏頭坐不下。」

  賈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只用兩三張併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著,又親熱,又暖和。」

  眾人都道:「這纔有趣兒!」說著,便起了席。眾媳婦忙撤去殘席,裏面直順併了三張大桌,又添換了果饌擺好。賈母便說:「都別拘禮,聽我分派,你們就坐纔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挨著你太太。」

  於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姐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藍;尤氏李紈夾著賈蘭;下面橫頭是賈蓉媳婦胡氏。

  賈母便說:「珍哥,帶著你兄弟們去罷,我也就睡了。」

  賈珍等忙答應,又都進來聽吩咐。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纔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罷,明兒還有大事呢。」

  賈珍忙答應了,又笑道:「留下蓉兒斟酒纔是。」

  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

  賈珍應了一個「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約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

  這裏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必得重孫一對雙全的在席上纔好。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和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

  因有家人媳婦呈上戲單,賈母笑道:「我們娘兒們正說得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且叫他們歇歇,把偺們的女孩子們叫他來,就在這台上唱兩齣罷,也給他們瞧瞧。」

  媳婦子們聽了,答應出來,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

  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因不及抬箱,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齣戲的彩衣包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去見過,只垂手站著。

  賈母笑道:「大正月裏,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們如今唱什麼?纔剛八齣『八義』,鬧的我頭疼,偺們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們都比偺們家的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的人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卻比大班子還強。偺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齣《尋夢》,只用簫和笙笛,餘者一概不用。」

  文官笑道:「老祖宗說的是。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再聽個喉嚨罷了。」

  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

  李嬸娘薛姨媽喜的笑道:「好個靈透孩子!你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

  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玩意兒,又不出去做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叫葵官:「唱一齣《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用這兩齣叫他們二位太太聽個助意兒罷了。若省了一點兒力,我可不依。」

  文官等聽了出來,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人鴉雀無聞。薛姨媽笑道:「實在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過只用簫管的。」

  賈母道:「也有,只是像方纔《西樓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這合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人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

  又指湘雲道:「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

  眾人都道:「那更難得了。」

  賈母於是叫過媳婦們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彈一套《燈月圓》。媳婦們領命而去。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

  鳳姐兒因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裏,不如偺們『傳梅』,行一套『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

  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啊,正對時景兒。」

  忙命了人取了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給女先兒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笑道:「到了誰手裏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說些什麼纔好?」

  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我們這不會的,不沒意思嗎?怎麼能雅俗共賞纔好。不如誰住了,誰說個笑話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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