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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避嫌隙杜絕甯國府(2)


  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他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玉屋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要有這個,他自然不敢來見我呀。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他道:「你去,只說我有話問他,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睛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來。你不許和他說什麼。」小丫頭答應了,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覺才起來,發悶呢。聽如此說,只得跟了他來。

  素日晴雯不敢出頭,因連日不自在,並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他嚲釵鬢松,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便冷笑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他雖然著惱,只不敢作聲。他本是個聰明過頂的人,見問寶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實話答應,忙跪下,回道:「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那都是襲人合麝月兩個人的事,太太問他們。」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做什麼?」

  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裡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裡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麼?』我聽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過十天半月之內,寶玉叫著了,答應幾句話,就散了。至於寶玉的飲食起居,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閑著還要做老太太屋裡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後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為實了,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屋裡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出去!站在這裡,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晴雯只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絹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內去。

  這裡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發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時調唆的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語,此刻也不敢說,只低頭答應著。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請息怒。這些小事,只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是極容易的。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他們個冷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裡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他的了。」王夫人道:「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乎不能明白。」因問鳳姐如何。鳳姐只得答應說:「太太說是,就行罷了。」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

  於是大家商議已定。至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家的便請了鳳姐一並進園,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處來抄檢起。不過抄檢些多餘攢下蠟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這也是贓,不許動的。等明日回過太太再動。」

  於是先就到怡紅院中,喝命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見這一干人來,不知為何直撲了丫頭們的房門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兒。」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王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細問「這幾個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只得自己先出來打開了箱子並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平常通用之物。隨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到睛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麼不打開叫搜?」

  襲人方欲替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兒,便紫脹了臉,說道:「姑娘,你別生氣。我們並非私自就來的,原是奉太太的命來搜察。你們叫翻呢,我們就翻一翻;不叫翻,我們還許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這個樣子?」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澆油,便指著他的臉,說道:「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看見你這麼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

  鳳姐見晴雯說話鋒利尖酸,心中甚喜,卻礙著邢夫人的臉,忙喝住睛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氣,剛要還言,鳳姐道:「媽媽,你也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你且細細搜你的。咱們還到各處走走呢。再遲了走了風,我可擔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這口氣,細細的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別處去。鳳姐道:「你可細細的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眾人都道:「盡都細翻了,沒有什麼差錯東西;雖有幾樣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玉的舊物,沒甚關係的。」

  鳳姐聽了,笑道:「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說著,一徑出來,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裡,斷乎抄檢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

  黛玉已睡了,忽報這些人來,不知為甚事,才要起來。只見鳳姐已走進來,忙按住他不叫起來,只說:「睡著罷,我們就走的。」這邊且說些閒話。善保家的帶了眾人,到了丫鬟房中,也一一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因從紫鵑房中搜出兩副寶玉往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子,打開看時,皆是寶玉往日手內曾拿過的。

  王善保家的自為得了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又說:「這些東西,從那裡來的?」鳳姐笑道:「寶玉和他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況且這符兒合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見的。媽媽不信,咱們只管拿了去。」王家的忙笑:「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鳳姐道:「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裡的賬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

  這裡鳳姐合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內。誰知早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醜態來,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一時,眾人來了,探春故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兒,倒是洗淨人們的好法子。」探春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了我。」因命丫鬟們:「快快給姑娘關上。」

  平兒豐兒等先忙著替侍書等關的關,收的收。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可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里間收著。一針一線,他們也沒得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鳳姐只看著眾媳婦們。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裡,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寢。」鳳姐便起身告辭。探春道:「可細細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笑道:「既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裡,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素日與眾不同的,只得陪笑道:「已經連你的東西都搜察明白了。」探春又問眾人:「你們也都搜明白了沒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說:「都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他想眾人沒眼色,沒膽量罷了,那裡一個姑娘就這樣利害起來?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麼著?自己又仗著是邢夫人的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待,何況別人?只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與他們無干,他便要趁勢作臉,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鳳姐見他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癲癲的。」

  一語未了,只聽啪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幾歲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在我們跟前逞臉!如今越發了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動手動腳的了!你打量我是和你們姑娘那麼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你就錯了主意了!你來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兒!」說著,便親自要解鈕子,拉著鳳姐兒細細的翻,「省得叫你們奴才來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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