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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2)


  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給他們,自己便塞在袖裡。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來,且不形於聲色,到了迎春房裡。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麼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麼意思?」迎春低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叫我沒法兒。況因他是媽媽,只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姑娘的身分來。他敢不依,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這可是什麼意思?再者:放頭兒,還只怕他巧語花言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裳做本錢。你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濟他些。若被他騙了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麼過節!」迎春不語,只低著頭。

  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你是大老爺跟前的人養的,這裡探丫頭是二老爺跟前的人養的,出身一樣,你娘比趙姨娘強十分,你也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麼你反不及他一點?——倒是我無兒女的一生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人回:「璉二奶奶來了。」邢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己養病,我這裡不用他伺候。」接著又有探事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往前邊來。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繡橘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金鳳,竟不知那裡去了,回了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當了銀子放頭兒了,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叫問司棋。司棋雖病,心裡卻明白,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裡放著,預備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該叫人去問老奶奶一聲。」迎春道:「何用問?那自然是他拿了去摘了肩兒了。我只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放在裡頭,誰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也無益。」繡橘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准了姑娘的性格兒,才這麼著。如今我有個主意:到二奶奶屋裡,將此事回了他,或著人要他,或省事拿幾吊錢來替他贖了,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省事些好。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繡橘道:「姑娘怎麼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我竟去的是。」說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他。

  誰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玉柱兒媳婦為他婆婆得罪,來求迎春去討情,他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橘立意去回鳳姐,又看這事脫不過去,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橘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梢,所以借去,不想今日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著從小兒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邊去討一個情兒,救出他來才好!」迎春便說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夥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臊還臊不過來,還去討臊去?」繡橘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賠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

  玉柱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他,繡橘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橘說道:「姑娘,你別太張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奶不仗著主子哥兒姐兒得些便宜?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給舅太太去,這裡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時常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繡橘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麼你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帳!姑娘要了些什麼東西?」

  迎春聽了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不能拿了金鳳來,你不必拉三扯四的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就是太太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麼,你出去歇歇兒去罷。何苦呢?」一面叫繡橘倒茶來。繡橘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是做什麼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們的錢,這如今竟要准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麼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橘,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去看。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著來安慰。他們走至院中,聽見幾個人講究,探春從紗窗內一看,只見迎春倚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頭們忙打起簾子報道:「姑娘們來了。」迎春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自止了,遂趁便就走。探春坐下,便問:「剛才誰在這裡說話?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沒有什麼,左不過他們小題大做罷了,何必問他?」

  探春笑道:「我才聽見什麼『金鳳』,又是什麼『沒有錢,只合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不成?」司棋繡橘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何曾和他要什麼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他要,必定是我們和他們要了不成?你叫他進來,我倒要問問他。」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何必如此?」探春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一般。他說姐姐,即是說我。我那邊有人怨我,姐姐聽見,也是合怨姐姐一樣。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麼要什麼,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累絲鳳怎麼又夾在裡頭?」

  那玉柱兒媳婦生恐繡橘等告出他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胡塗。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未曾散人的——拿出些來贖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總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說,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說去。在這裡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

  誰知探春早使了眼色與侍書,侍書出去了。這裡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法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出如脫兔,出其不備』的妙策。」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遂以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胡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委屈。」平兒忙道:「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吩咐我。」

  那玉柱兒媳婦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姑娘請聽。」平兒正色道:「姑娘這裡說話,也有你混插嘴的理嗎?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也有外頭的媳婦們無故到娘屋裡來的?」繡橘道:「你不知我們這屋裡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都是你們不是。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才是。」

  柱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要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這柱兒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嬤嬤,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賬,逼著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裡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本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有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麼今日說出這話來?我們奶奶如何擔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唇亡齒寒』,我自然有些心驚麼。」平兒問迎春道:「若論此事,本好處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麼樣呢?」

  當下迎春只合寶釵看《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的話也沒聽見,忽見平兒如此說,仍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加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來問我,可以隱瞞遮飾的過去,是他的造化;要瞞不住,我也沒法兒。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要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如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也不管。」

  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要是二姐姐是個男人,一家上下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稅,及至事到臨頭,尚且如此。況且太上說的好,救人急難,最是陰騭事。我雖不能救人,何苦來白白去和人結怨結仇,作那樣無益有損的事呢?」一語未了,只聽又有一人來了。

  不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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