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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1)


  話說襲人因問平兒:「何事這等忙亂?」平兒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說來也好笑。等過幾日告訴你,如今沒頭緒呢,且也不得閒兒。」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鬟來了,說:「平姐姐可在這裡?奶奶等你,你怎麼不去了?」平兒忙轉身出來,口內笑說:「來了,來了!」襲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餑餑了,都搶不到手。」平兒去了。不提。

  這裡寶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媽去到寶姑娘房裡,把鶯兒安伏安伏,也不可白得罪了他。」春燕一面答應了,和他媽出去。寶玉又隔窗說道:「不可當著寶姑娘說,看叫鶯兒倒受了教導。」

  娘兒兩個應了出來,一面走著,一面說閒話兒。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勸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才罷!」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罷!俗語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該來支問著我了!」春燕笑道:「媽,你若好生安分守己,在這屋裡長久了,自有許多好處。我且告訴你句話。寶玉常說:這屋裡的人,——無論家裡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撤謊做什麼?」婆子聽了,便念佛不絕。

  當下來至蘅蕪院中,正值寶釵、黛玉、薛姨媽等吃飯。鶯兒自去沏茶。春燕便和他媽一徑到鶯兒前,陪笑說:「方才言語冒撞,姑娘莫嗔莫怪!特來陪罪。」鶯兒也笑了,讓他坐,又倒茶。他娘兒兩個說有事,便作辭回來。忽見蕊官趕出,叫:「媽媽,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遞了一個紙包兒給他們,說是薔薇硝,帶給芳官去擦臉。春燕笑道:「你們也太小氣了,還怕那裡沒這個給他?巴巴兒的,又弄一包給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送的。姐姐千萬帶回去罷!」春燕只得接了。

  娘兒兩個回來,正值賈環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也才進去。春燕便向他娘說:「只我進去罷,你老人家不用去。」他娘聽了。自此,百依百隨的,不敢倔強了。

  春燕進來,寶玉知道回復了,便先點頭。春燕知意,也不再說一語,略站了一站,便轉身出來,使眼色給芳官。芳官出來,春燕方悄悄的說給他蕊官之事,並給了他硝。寶玉並無和琮環可談之語,因笑問芳官:「手裡是什麼?」芳官便忙遞給寶玉瞧,又說:「是擦春癬的薔薇硝。」寶玉笑道:「難為他想的到!」

  賈環聽了,便伸著頭瞧了一瞧,又聞得一股清香,便彎腰向靴筩內掏出一張紙來,托著笑道:「好哥哥,給我一半兒!」寶玉只得要給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贈,不肯給別人,連忙攔住,笑說道:「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寶玉會意,忙笑道:「且包上拿去。」

  芳官接了這個,自去收好,便從奩中去尋自己常使的。啟奩看時,盒內已空,心中疑惑:「早起還剩了些,如何就沒了?」因問人時,都說不知。麝月便說:「這會子且忙著問這個,不過是這屋裡人一時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麼給他們,那裡看的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芳官聽說,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喜的就伸手來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擲。賈環見了,也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原來賈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賈環連日也便裝病逃學。如今得了硝,興興頭頭來找彩雲。正值彩雲和趙姨娘閒談,賈環笑嘻嘻向彩雲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臉。你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買的銀硝強,你看看,是這個不是?」彩雲打開一看,嗤的一笑,說道:「你是和誰要來的?」賈環便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彩雲笑道:「這是他們哄你這鄉老兒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賈環看了一看,果見比先的帶些紅色,聞聞也是噴香,因笑道:「這是好的硝粉一樣,留著擦罷,橫豎比外頭買的高就好。」彩雲只得收了。

  趙姨娘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麼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會子撞喪的撞喪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別心淨,也算是報報仇!莫不成兩個月之後還找出這個渣兒來問你不成?——就問你,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衝撞他罷了;難道他屋裡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賈環聽了,便低了頭。彩雲忙說:「這又是何苦來!不管怎樣,忍耐些罷了。」趙姨娘道:「你也別管,橫豎與你無干。趁著抓住了理,罵那些浪娼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又指賈環道:「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丫頭的氣!平白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撴摔我;這會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倒就罷了。你明日還想這些家裡人怕你呢!你沒有什麼本事,我也替你恨!」

  賈環聽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說道:「你這麼會說,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鬧。他們倘或往學裡告去,我捱了打,你敢自不疼?遭遭兒調唆我去,鬧出事來,我捱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一句話戳了他娘的心,便嚷道:「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再怕了,這屋裡越發有話頭兒了!」一面說,一面拿了那包兒,便飛也似往園中去了。彩雲死勸不住,只得躲入別房。賈環便也躲出儀門,自去玩耍。

  趙姨娘直進園子,正是一頭火,頂頭遇見藕官的乾娘夏婆子走來。瞧見趙姨娘氣的眼紅面青的走來,因問:「姨奶奶,那裡去?」趙姨娘拍著手,道:「你瞧瞧!這屋裡連三日兩日進來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的分量,放小菜兒了!要是別的人,我還不惱,要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了什麼了!」夏婆子聽了,正中己懷,忙問:「因什麼事?」趙姨娘遂將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之事說了一回。

  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這算什麼事!連昨日這個地方,他們私自燒紙錢,寶玉還攔在頭裡。人家還沒拿進個什麼兒來,就說使不得,不乾不淨的東西忌諱。這燒紙倒不忌諱?你想一想:這屋裡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自己掌不起,但凡掌的起來,誰還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趁這幾個小粉頭兒都不是正經貨,就得罪他們,也有限的,快把這兩件事抓著理,紮個筏子。我幫著你作證見。你老人家把威風也抖一抖,以後也好爭別的,就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子說你老人家的不是。」趙姨娘聽了這話,越發有理,便說:「燒紙的事我不知道,你細細告訴我。」夏婆子便將前事一一的說了,又說:「你只管說去,倘或鬧起來,還有我們幫著你呢。」趙姨娘聽了,越發得了意,仗著膽子,便一徑到了怡紅院中。

  可巧寶玉往黛玉那裡去了。芳官正和襲人等吃飯,見趙姨娘來了,忙都起身讓:「姨奶奶吃飯。什麼事情,這麼忙?」趙姨娘也不答話,走上來,便將粉照芳官臉上摔來,手指著芳官,罵道:「小娼婦養的!你是我們家銀子錢買了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裡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你都會看人下菜碟兒!寶玉要給東西,你攔在頭裡,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這個哄他,你只當他不認得呢。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那裡有你小看他的?」

  芳官那裡禁得住這話,一行哭,一行便說:「沒了硝,我才把這個給了他;要說沒了,又怕不信。難道這不是好的?我便學戲,也沒在外頭唱去。我一個女孩兒家,知道什麼粉頭面頭的!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咧。這是何苦來呢!」襲人忙拉他說:「休胡說!」趙姨娘氣的發怔,便上來打了兩個耳刮子。襲人等忙上來拉勸,說:「姨奶奶不必和他小孩子一般見識,等我們說他。」

  芳官捱了兩下打,那裡肯依,便打滾撒撥的哭鬧起來,口內便說:「你打的著我麼?你照照你那模樣兒再動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著了!」撞在他懷內,叫他打。眾人一面勸,一面拉。晴雯悄拉襲人,說:「不用管他們,讓他們鬧去,看怎麼開交。如今亂為王了,什麼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

  外面跟趙姨娘來的一干人,聽見如此,心中各各趁願,都念佛說:「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趁願。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玩。湘雲的大花面葵官,寶琴的荳官,兩個聽見此信,忙找著他兩個說:「芳官被人欺負,咱們也沒趣兒。須得大家破著大鬧一場,方爭的過氣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只顧他們情分上義憤,便不顧別的,一齊跑入怡紅院中。荳官先就照著趙姨娘撞了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跤。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說:「你們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說。這樣沒道理,還了得了!」趙姨娘反沒了主意,只好亂罵。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荳官,前後頭頂住,只說:「你打死我們四個才算!」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的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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