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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賢寶釵小惠全大體(2)


  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打租的房子也能多買幾間,薄沙地也可以添幾畝了。雖然還有敷餘,但他們既辛苦了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也不可太過。要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所以這麼一行,外頭賬房裡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的很艱嗇了;他們裡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裡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繁盛;就是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裡搜尋不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裡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只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只叫他拿出若干吊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這些園中的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都在園中照料。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重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裡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只顧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呢。他們也沾帶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的,他們就替你們照顧了。」

  眾婆子聽了這個議論,又去了賬房受轄制,又不與鳳姐兒去算帳,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干吊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聲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們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無故得錢,更都喜歡起來,口內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麼好穩吃三注呢?」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也知道,我姨娘親口囑託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閒,別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我們太太又多病,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閒人,就是街坊鄰舍,也要幫個忙兒,何況是姨娘托我?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只顧沽名釣譽的,那時酒醉賭輸,再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昔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們,這麼一所大花園子,都是你們照管著,皆因看的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蹈矩,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你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若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場,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面,他們如何得來作踐呢?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的是大家齊心,把這園裡周全得謹謹慎慎的,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裡豈不敬服?也不枉替你們籌劃些進益了。你們去細細想想這話。」眾人都歡喜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麼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著,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裡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著,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疋。上用雜色緞十二疋。上用各色紗十二疋。上用宮綢十二疋。宮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疋。」李紈探春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賈母。賈母命人叫李紈、探春、寶釵等都過來,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上等封兒賞男人,只怕轉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

  一語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紀,穿帶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別。請安問好畢,賈母便命拿了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了坐,等著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兒進的京。今兒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所以叫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就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喚進京的。」

  賈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並別位太太,都沒來,就只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人家沒有?」四人道:「還沒有呢。」賈母笑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來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麼『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

  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跟著老太太呢。」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說說:「今年十三歲。因長的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麼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笑向李紈道:「偏也叫個寶玉!」李紈等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像曾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真了。」賈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裡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嚇了我們一跳!要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當我們的寶玉後趕著也進了京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也笑問個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兒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醜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齊整,這也沒有什麼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笑問:「怎麼?」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道了。若是我們那一位,只說我們胡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

  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著。不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也因為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為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還周到,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裡沒外,不給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四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客,規矩禮數比大人還有趣,所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為什麼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裡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偏會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鑽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

  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罷。」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了一會子家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裡賈母喜得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都一般行景。眾人都想著:天下的世宦大家,同名的這也很多,祖母溺愛孫子也是常事,不是什麼罕事,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心性,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園中去看湘雲病去,湘雲因說他:「你放心鬧罷。先還『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了,鬧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個去。」

  寶玉道:「那裡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雲道:「怎麼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也是有的事嗎?」湘雲道:「怎麼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貨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貨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心中悶悶,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忽然那邊來了幾個女孩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麼跑到這裡來?」寶玉只當是說他,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家的寶玉!他生的也還乾淨,嘴兒也倒乖覺。」

  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裡,也竟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家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年消災,我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裡遠方來的小廝,也亂叫起來!仔細你的臭肉,不打爛了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子說了話,把咱們熏臭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荼毒我,他們如何竟這樣的?莫不真也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竟還有這麼一個院落?」忽上了臺階,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兒做針線,或有嬉笑玩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歎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歎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

  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大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裡去了!」

  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

  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嚇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裡?」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去不遠。」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的影兒。」

  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鬟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兒屋裡不可多有鏡子:人小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做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裡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那裡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照著影兒玩來著,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來呢?不如明日挪進床來是正經。」一語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

  不知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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