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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2)


  薛姨媽笑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兒笑道:「外頭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淘了這麼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兒兄妹,只論大伯子,小嬸兒,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裡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點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我不成?」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說,笑的我這裡痛快了些,我再吃鐘酒。」吃著酒,又命寶玉:「來敬你姐姐一杯。」鳳姐兒笑道:「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與丫鬟,另將溫水浸的杯換一個上來。於是各席上的都撤去,另將溫水浸著的代換斟了新酒上來,然後歸坐。

  女先兒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道:「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合弦按調撥弄起來。賈母因問:「天有幾更了?」眾婆子忙回:「三更了。」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早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陪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裡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賈母聽說,笑道:「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和?」王夫人道:「恐裡頭坐不下。」賈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只用兩三張並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著,又親熱,又暖和。」眾人都道:「這才有趣兒!」

  說著,便起了席。眾媳婦忙撤去殘席,裡面直順並了三張大桌,又添換了果饌擺好。賈母便說:「都別拘禮,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挨著你太太。」於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姐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藍;尤氏李紈夾著賈蘭;下面橫頭是賈蓉媳婦胡氏。

  賈母便說:「珍哥,帶著你兄弟們去罷,我也就睡了。」賈珍等忙答應,又都進來聽吩咐。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罷,明兒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了,又笑道:「留下蓉兒斟酒才是。」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賈珍應了一個「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約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

  這裡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必得重孫一對雙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和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因有家人媳婦呈上戲單,賈母笑道:「我們娘兒們正說得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且叫他們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他來,就在這臺上唱兩出罷,也給他們瞧瞧。」媳婦子們聽了,答應出來,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

  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因不及抬箱,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出戲的彩衣包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去見過,只垂手站著。

  賈母笑道:「大正月裡,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們如今唱什麼?才剛八出『八義』,鬧的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們都比咱們家的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的人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卻比大班子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齣《尋夢》,只用簫和笙笛,餘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說的是。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再聽個喉嚨罷了。」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李嬸娘薛姨媽喜的笑道:「好個靈透孩子!你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玩意兒,又不出去做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叫葵官:「唱一齣《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用這兩出叫他們二位太太聽個助意兒罷了。若省了一點兒力,我可不依。」

  文官等聽了出來,忙去扮演上臺,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人鴉雀無聞。薛姨媽笑道:「實在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過只用簫管的。」賈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這合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人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又指湘雲道:「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那更難得了。」賈母於是叫過媳婦們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彈一套《燈月圓》。媳婦們領命而去。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

  鳳姐兒因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不如咱們『傳梅』,行一套『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啊,正對時景兒。」忙命了人取了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給女先兒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笑道:「到了誰手裡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說些什麼才好?」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我們這不會的,不沒意思嗎?怎麼能雅俗共賞才好。不如誰住了,誰說個笑話兒罷。」眾人聽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兒,肚內有無限新鮮趣令;今見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無不歡喜。那小丫頭子們都忙去找姐姐叫妹妹的,告訴他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兒了!」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

  於是戲完樂罷,賈母將些湯細點果給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都是慣熟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驚馬之馳,或如疾電之光,忽然咽住鼓聲。那梅方遞至賈母手中,鼓聲恰住,大家哈哈大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兒倒有些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姑娘說的還好,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賈母笑道:「並沒有新鮮招笑兒的,少不得老臉皮厚的說一個罷。」因說道:

  「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兒。惟有第十房媳婦兒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兒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裡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兒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有主意的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為人,怎麼單單給那小蹄子兒一張乖嘴,我們都入了夯嘴裡頭?』那八個聽了都喜歡,說:『這個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往閻王廟裡來燒香。九個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到。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觔鬥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來。嚇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起原故來,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歎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卻也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因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個小嬸兒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就是了!』」

  說畢,大家都笑起來。鳳姐兒笑道:「好的呀!幸而我們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裡頭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在對景就發笑。」

  說著,又擊起鼓來。小丫頭子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悄悄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傳至兩遍,剛到鳳姐兒手裡,小丫頭子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眾人齊笑道:「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罷。——別太逗人笑的腸子疼。」鳳姐兒想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節,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媳婦、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裡搭拉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這數貧嘴的!又不知要編派那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這裡費力,你們緊著混,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的。底下怎麼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也都再無有別話,怔怔的還等往下說,只覺他冰冷無味的就住了。湘雲看了他半日,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節的:幾個人拿著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就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見噗哧的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本人沒聽見?」鳳姐兒道:「本人原是個聾子。」眾人聽說,想了一回,不覺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個沒完的,問他道:「先那一個到底怎麼樣?也該說完了。」鳳姐兒將桌子一拍道:「好羅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複又笑起。

  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多了,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尤氏等用絹握著嘴,笑的半仰後合,指他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煉貧了!」一面說,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瞭解解酒。」

  賈蓉聽了,忙出去帶著小廝們,就在院子內安下屏架,將煙火設吊齊備。這煙火俱系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緻,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的花炮。黛玉稟氣虛弱,不禁劈拍之聲,賈母便摟他在懷內。薛姨媽便摟湘雲,湘雲笑道:「我不怕。」寶釵笑道:「他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呢!」王夫人便將寶玉摟入懷內。鳳姐兒笑道:「我們是沒人疼的!」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你。你這會子又撒嬌兒了。聽見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狂了。」鳳姐兒笑道:「等散了,咱們園子裡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的好呢。」

  說話之間,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滿天星」、「九龍入雲」、「平地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星小炮仗。放罷,然後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花落」,撒得滿台的錢,那些孩子們滿台的搶錢取樂。

  上湯時,賈母說:「夜長,不覺得有些餓了。」鳳姐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罷。」鳳姐兒忙道:「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預備太太們吃齋的。」賈母道:「倒是這個還罷了。」說著,已經撤去殘席,內外另設各種精緻小菜。大家隨意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十七日一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祠門,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姨媽請吃年酒。賈母連日覺得身上乏了,坐了半日,回來了。自十八日以後,親友來請,或來赴席的,賈母一概不會,有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三人料理。連寶玉只除王子騰家去了,餘者亦皆不去,只說是賈母留下解悶。當下元宵已過。鳳姐忽然小產了,合家驚慌——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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