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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甯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2)


  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甯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垂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燭,點的兩條金龍一般。次日,由賈母有封誥者,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眾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甯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候,然後引人宗祠。

  且說寶琴是初次進賈祠觀看,一面細細留神,打量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面懸一匾,寫著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特晉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獻書」。兩邊有一副長聯,寫道:「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也是王太傅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臺上設著古銅鼎彝等器。抱廈前面懸一塊九龍金匾,寫道「星輝輔弼。」乃先皇御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也是御筆。五間正殿前懸一塊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是:「以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甯榮。」俱是御筆。

  裡邊燈燭輝煌,錦幛繡幕,雖列著些神主,卻看不真。只見賈府諸人分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墊,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興拜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眾人圍隨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帳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房中,懸著榮甯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像。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

  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下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裡。每賈敬捧菜至,傳于賈蓉;賈蓉便傳于他媳婦,又傳于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與王夫人;王夫人傳與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去,歸入賈芹階位之首。當時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些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遝之響。

  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尤氏上房,地下鋪滿紅氈,當地放著象鼻三足泥鰍流金琺瑯大火盆。正面炕上鋪著新猩紅氊子,設著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請賈母上去坐了。兩邊又鋪皮褥,請賈母一輩的兩三位妯娌坐了。這邊橫頭排插之後,小炕上也鋪了皮褥,讓邢夫人等坐下。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張椅下一個大銅腳爐,讓寶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盤親捧茶與賈母,賈蓉媳婦捧與眾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與邢夫人等,賈蓉媳婦又捧與眾姐妹。鳳姐李紈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畢,邢夫人等便先起身來侍賈母吃茶。賈母與年老妯娌們閒話了兩三句,便命看轎。鳳姐兒忙上去攙起來。尤氏笑回說:「已經預備下老太太的晚飯。每年都不肯賞些體面,用過晚飯再過去,果然我們就不濟鳳丫頭了?」鳳姐兒攙著賈母笑道:「老祖宗走罷。咱們家去吃去,別理他。」賈母笑道:「你這裡供著祖宗,忙得什麼兒似的,那裡還擱的住我鬧?況且我每年不吃,你們也要送去的;不如還送了來,我吃不了,留著明兒再吃,豈不多吃些?」說的眾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當人夜裡坐著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應了。一面走出來,至暖閣前,尤氏等閃過屏風,小廝門才領轎夫,請了轎出大門。尤氏亦隨邢夫人等回至榮府。

  這裡轎出大門。這一條街上,東一邊設立著甯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西一邊設立著榮國公的儀仗執事樂器,來往行人皆屏退不從此過。

  一時來至榮府,也是大門正門一直開到裡頭。如今便不在暖閣下轎了,過了大廳,轉彎向西,至賈母這邊正廳上下轎。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堂中間,亦是錦裀繡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著松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坐,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起身要迎,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吃茶去後,賈母只送至內儀門就回來歸了正坐。賈敬賈赦等領了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家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女、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然後散了押歲錢並荷包金銀錁等物。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眾人方各散出。那晚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挑著角燈,兩旁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雜遝,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

  至次日五鼓,賈母等人按品上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來。受禮畢,便換衣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只和薛姨媽李嬸娘二人說話,隨便或和寶玉寶釵等姐妹趕圍棋摸牌作戲。王夫人和鳳姐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那邊廳上和院內皆是戲酒,親友絡繹不絕。一連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將近,甯榮二府皆張燈結綵。十一日是賈赦請賈母等,次日賈珍又請賈母,王夫人和鳳姐兒也連日被人請去吃年酒,不能勝記。至十五這一晚上,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花燈,帶領甯榮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飲酒茹葷,因此不去請他。十七日祀祖已完,他就出城修養。就是這幾天在家,也只靜室默處,一概無聞,不在話下。

  賈赦領了賈母之賞,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隨他去了。賈赦到家中,和眾門客賞燈吃酒,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樂與這裡不同。

  這裡賈母花廳上擺了十來席酒,每席旁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點綴著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放著舊窯十錦小茶杯;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紗透繡花草詩字的纓絡。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著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鮮花。上面兩席是李嬸娘薛姨媽坐;東邊單設一席,乃是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設一個輕巧洋漆描金小幾,幾上放著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

  賈母歪在榻上,和眾人說笑一回,又取眼鏡向戲臺上照一回。又說:「恕我老了骨頭疼,容我放肆些,歪著相陪罷。」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拳捶腿。榻下並不擺席面,只一張高幾,設著高架纓絡、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小高桌,擺著杯箸。在旁邊一席,命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著。每饌果菜來,先捧給賈母看,喜則留在小桌上嘗嘗,仍撤了放在席上,只算他四人跟著賈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邊便是尤氏、李紈、鳳姐、賈蓉的媳婦;西邊便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姐妹等。兩邊大樑,上掛著聯三聚五玻璃彩穗燈。每席前豎著倒垂荷葉一柄,柄上有彩燭插著。這荷葉乃是洋鏨琺瑯活信,可以扭轉向外,將燈影逼住,照著看戲,分外真切。窗格門戶一齊摘下,全掛彩穗,各種宮燈。廊簷內外及兩邊遊廊罩棚,將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廊上幾席就是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等。

  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有年老的,懶於熱鬧。有家內沒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來竟不能來;有一等妒富愧貧,不肯來的;更有憎畏鳳姐之為人,賭氣不來的;更有羞手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中雖多,女眷來者不過賈藍之母婁氏帶了賈藍來。男人只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四個——現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熱鬧的。

  當下又有林之孝的媳婦,帶了六個媳婦,抬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著一條紅氈,放著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繩串穿著。每二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叫將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娘的席下,將一張送至賈母榻下。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素知規矩,放下桌子,一併將錢都打開,將紅繩抽去,堆在桌上。此時唱的西樓會,正是這出將完,于叔夜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裡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得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說:「難為他說得巧。」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小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將桌上散堆錢,每人撮了一笸籮,走出來,向戲臺說:「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畢,向台一撒,只聽豁啷啷,滿台的錢啊。賈珍、賈璉已命小廝們抬大笸籮的錢預備——

  未知怎生賞去,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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