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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孔雀裘(1)


  話說賈母道:「正是這個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大事多,如今又添出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了。你既這麼說出來,便好了。」因此時薛姨媽李嬸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因向王夫人等說道:「今日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服。今日你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麼想得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娘、尤氏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的面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

  賈母點頭歎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世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麼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說的眾人都笑了。」

  寶玉因惦記著晴雯等事,便先回園裡來。到了屋中,藥香滿室,一人不見,只有晴雯獨臥於炕上,臉上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熱。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麼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了,麝月是方才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個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兒的常事。便不出去,又不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干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只是疑他為什麼忽然又瞞起我來?」寶玉笑道:「等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戶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你。」

  說著,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麝月悄悄問道:「你怎麼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彼時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訪查。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起來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個良兒偷玉,剛冷了這二年,閒時還常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麼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總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來著。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撿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

  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麼這樣眼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說這叫做『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重了。睛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歎: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的心,氣的是墜兒小竊,歎的是墜兒那樣伶俐,做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睛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了,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訴你。」

  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園睜,實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氣如何忍得住?」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你只養病就是了。」

  睛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了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聞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金星玻璃小扁盒兒來,遞給寶玉。寶玉便揭開盒蓋,裡面是個西洋琺瑯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裡面盛著些真正上等洋煙。睛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聞些,走了氣就不好了。」

  睛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抽入鼻中,不見怎麼,便又多多挑了些抽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顖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辣!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睛雯笑道:「果然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發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我尋一點兒。」

  麝月答應,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兒鏡子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明兒是舅老爺的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的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裡去看畫兒。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小丫頭名小螺的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裡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裡呢,我如今也往那裡去。」

  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姐妹在此,且連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團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裡,臨窗戶做針線。一見他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豔圖』!可惜我遲來了!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坐著並不冷。」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上搭著灰鼠椅搭一張椅上。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裡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寶玉便極口贊道:「好花!這屋子越暖,這花香的越濃。怎麼昨兒沒見?」

  黛玉笑道:「這是你家的大總管賴大奶奶送薛二姑娘的。兩盆水仙,兩盆臘梅。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雲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裡卻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那裡還擱的住花香來熏?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兒倒清淨了,沒什麼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我屋裡今兒也有個病人煎藥呢。你怎麼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說奇了。我原是無心話,誰知你屋裡的事?你不早來聽古記兒,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再不敢做詩了。做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打趣我做什麼?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首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

  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是難人。要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的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打著聯垂,滿頭帶著都是瑪瑙、珊瑚、貓兒眼、祖母綠;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也沒他那麼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做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他做的詩。」眾人都稱道奇異。

  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裡去取?」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上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答。寶釵笑道:「偏這顰兒慣說這些話。你就伶俐的太過了。」黛玉笑道:「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

  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呢,知道在那個裡頭呢?等過日子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罷了。」又向寶琴道:「你要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答道:「記得他做的五言律一首。要論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我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裡去,就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外國的美人來了,做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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