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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2)


  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兒呢?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

  平兒襲人笑道:「真個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已經這麼著,臊會子怎麼樣?你們不信,只管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著;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你是這裡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只單在這裡。」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喝水強按頭』嗎?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他們當時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裡沒有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只說:「姑娘們請坐。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說:「什麼話?這麼忙!我們這裡猜謎兒呢,等猜了再去罷。」鴛鴦道:「什麼話?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裡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罵道:「你快夾著你那𣭈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又是什麼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頭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爺;我要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一面罵,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他。

  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犯不著拉三扯四的。俗語說的好:『當著矮人,別說矮話。』姑娘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麼過的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說這話。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拉三扯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了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由他罵去,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調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的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裡藏著做什麼?我們竟沒有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裡看我們寶二爺去了。誰知遲了一步,說是家去了,我疑惑怎麼沒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裡來了。我一閃,你也沒有見。後來他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還沒見我呢!」三人嚇了一跳,回身一看,你道是誰?卻是寶玉。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裡來著?」寶玉笑道:「我打四妹妹那裡出來,迎頭看見你走了來,我想來必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來了,哄你。看你揚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又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裡好笑。等著你到了跟前,嚇你一跳。後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兒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們兩個,我就遶到你身後頭。你出去,我也躲在你躲的那裡了。」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後找找去罷。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有了。」

  鴛鴦已知這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屋裡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吃茶,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將方才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著實替鴛鴦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親。鳳姐因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來。他哥哥文翔現在是老太太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

  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的媳婦來細細說給他。那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披鴛鴦搶白了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說:「襲人也幫著搶白我,說了我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麼大造化。」邢夫人聽了,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他們如何知道呢?」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把他打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麼來著?」金家的道:「平姑娘倒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著。」

  鳳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來,「告訴我家來了,太太也在這裡,叫他快著來。」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什麼事情?」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上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著,人事不知,叫來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混帳!沒天理的囚攘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唬的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著。

  一時,金文翔來了,小麼兒們直帶人二門裡去,隔了四五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才過來。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才明白。

  且說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叫他家去。鴛鴦意欲不去,只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給他,又許他怎麼體面,又怎麼當家做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回去回復賈赦。賈赦惱起來,因說道:「我說給你,叫你女人和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後誰敢收他?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了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明兒我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們的腦袋!」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我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盡。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看見,忙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他嫂子怎麼說,今兒他哥哥又怎麼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要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裡頭長疔!」原來這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髮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

  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這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妹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

  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不像我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了他!」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母親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來,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起他來,說:「快起來!斷乎使不得!難道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鳳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和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個不是.」鳳姐道:「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我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麼著,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咧。」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丫頭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出去。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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