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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2)


  轉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的女先兒全有,都打點著取樂玩耍。李紈又向眾姐妹道:「今兒是正經社日,可別忘了。寶玉也不來,想必他不知,又貪住什麼玩意兒,把這事又忘了。」說著,便命丫頭:「去瞧做什麼呢,快請了來。」丫頭去了半日,回說:「花大姐姐說,今兒一早就出門去了。」眾人聽了,都詫異,說:「再沒有出門之理。這丫頭胡塗!」因又命翠墨去。一時,翠墨回來說:「可不真出門了。說有個朋友死了,出去探喪去了。」探春道:「斷然沒有的事。憑他什麼,再沒有今日出門之理。你叫襲人來,我問他。」

  剛說著,只見襲人走來。李紈等都說道:「今兒憑他有什麼事也不該出門。頭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麼高興,兩府上下都湊熱鬧兒,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襲人歎道:「昨兒晚上就說了:今兒一早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裡去,就趕著回來。勸他別去,他必不依。今兒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靜王府裡要緊的什麼人沒了也未可知。」李紈等道:「若果如此,也該去走走,只是也該回來了。」說著,大家又商議:「咱們只管作詩,等他來罰他。」剛說著,只見賈母已打發人來請,便都往前頭去了。襲人回明寶玉的事,賈母不樂,便命人接去。

  原來寶玉心裡有件心事,於頭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門,備兩匹馬在後門口等著,不用別人跟著。說給李貴,我往北府裡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攔住不用找,只說北府裡留下了,橫豎就來的。」焙茗也摸不著頭腦,只得依言說了。今兒一早,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後門等著。

  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顛蹭下去了。焙茗也只得跨上馬,加鞭趕上,在後面忙問:「往那裡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裡去的?」焙茗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什麼玩的。」寶玉聽說,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說著,越發加了兩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焙茗越發不得主意,只得緊緊的跟著。

  一氣跑了七八裡路出來,人煙漸漸稀少,寶玉方勒住馬,回頭問焙茗道:「這裡可有賣香的?」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樣?」寶玉想道:「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芸、降三樣。」焙茗笑道:「這三樣可難得。」寶玉為難。焙茗見他為難,因問道:「要香做什麼使?我見二爺時常帶的小荷包兒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寶玉,便回手——衣襟上掛著個荷包——摸了一摸,竟有兩星沉速,心內喜歡,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親身帶的倒比買的又好些。於是又問爐炭,焙茗道:「這可罷了,荒郊野外,那裡有?——既用這些,何不早說?帶了來豈不便宜?」寶玉道:「胡塗東西!要可以帶了來,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

  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個主意,不知二爺心下如何?我想來二爺不止用這個,只怕還要用別的。這也不是事。如今我們索性往前再走二裡,就是水仙庵了。」寶玉聽了,忙問:「水仙庵就在這裡?更好了!我們就去。」說著,就加鞭前行,一面回頭向焙茗道:「這水仙庵的姑子長往咱們家去,這一去到那裡,和他借香爐使使,他自然是肯的。」焙茗道:「別說是咱們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認識的廟裡,和他借,他也不敢駁回。——只是一件:我常見二爺是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寶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比如這水仙庵裡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並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說著,早已來至門前。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忙上來問好,命老道來接馬。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只管賞鑒。雖是泥塑的,卻真有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荷出綠波,日映朝霞」的姿態。寶玉不覺滴下淚來。

  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他借香爐燒香。那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備了來。寶玉道:「一概不用,單用個香爐。」便命焙茗捧著爐,出至後園中,揀一塊乾淨地方兒,竟揀不出。焙茗道:「那井臺上如何?」

  寶玉點頭,一齊來至井臺上,將爐放下。焙茗站過一旁。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應,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祝道:「我焙茗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的心事,難出口,我替二爺祝贊你,你若有靈有聖,我們二爺這樣想著你,你也時常來望候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玩耍,豈不兩下裡都有趣了?」說畢,又磕了幾個頭,才爬起來。

  寶玉聽他沒說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別胡說,看人聽見笑話!」焙茗起來,收過香爐,和寶玉走著,因道:「我已經合姑子說了,二爺還沒用飯,叫他收拾了些東西,二爺勉強吃些。我知道今兒裡頭大排筵宴,熱鬧非常,二爺為此,才躲了來的。橫豎在這裡清淨一天,也就盡樂了。要不吃東西,斷使不得。」寶玉道:「戲酒不吃,這隨便的吃些也不妨。」焙茗道:「這才是。還有一說:咱們來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些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這麼著,就是家去聽戲喝酒,也並不是爺有意,原是陪著父母盡個孝道兒。要單為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才受祭的陰魂兒也不安哪。二爺想我這話怎麼樣?」寶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只你一個跟了我出來,回來你怕擔不是,所以拿這大題目來勸我。我才來了,不過為盡個禮再去吃酒看戲,並沒說一日不進城。這已經完了心願,趕著進城,大家放心就是了。」焙茗道:「這更好。」

  說著,二人來至禪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好素菜。寶玉胡亂吃了些,焙茗也吃了。二人便上馬,仍回舊路。焙茗在後面,只囑咐:「二爺好生騎著。這馬總沒大騎,手提緊著些兒。」一面說著,早已進了城,仍從後門進去,忙忙來至怡紅院中。襲人等都不在屋裡,只有幾個老婆子看屋子,見他來了,都喜的眉開眼笑,道:「阿彌陀佛,可來了!沒把花姑娘急瘋了呢!上頭正坐席呢,二爺快去罷。」寶玉聽說,忙將素衣脫了,自己找了顏色吉服換上,便問道:「都在什麼地方坐席呢?」老婆子們回道:「在新蓋的大花廳上呢。」

  寶玉聽了,一徑往花廳上來,耳內早隱隱聞得蕭管歌吹之聲。剛到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簷下垂淚,一見寶玉來了,便長出了一口氣,咂著嘴兒說道:「噯!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可就都反了。」寶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裡去了?」玉釧兒把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淚。寶玉只得怏怏的進去了,到了花廳上,見了賈母王夫人等。眾人真如得了鳳凰一般。

  賈母先問道:「你往那裡去了,這早晚才來?還不給你姐姐行禮去呢。」因笑著又向鳳姐兒道:「你兄弟不知好歹。就有要緊的事,怎麼也不說一聲兒,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兒再這樣,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訴他打你。」鳳姐兒笑著道:「行禮倒是小事。寶兄弟,明兒斷不可不言語一聲兒,也不傳人跟著,就出去。街上車馬多,頭一件叫人不放心。再也不像咱們這樣人家出門的規矩。」

  這裡賈母又罵跟的人:「為什麼都聽他的話,說往那裡去就去了,也不回一聲兒!」一面又問他:「到底往那裡去了?可吃了什麼沒有?唬著了沒有?」寶玉只回說:「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沒了,今日給他道惱去。我見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他就回來,所以多等了會子。」賈母道:「以後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寶玉連忙答應著。賈母又要打跟的人,眾人又勸道:「老太太也不必生氣了,他已經答應不敢了。況且回來又沒事,大家該放心樂一會子。」

  賈母先不放心,自然著急發狠;今見寶玉回來,喜且有餘,那裡還恨?也就不提了。還怕他不受用,或者別處沒吃飯,路上著了驚恐,反又百般的哄他。襲人早已過來伏侍,大家仍舊聽戲。

  當日演的是《荊釵記》,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罵的。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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