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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院夜擬菊花題(3)


  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攝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裡面裝的是紅菱雞頭兩樣鮮果;又揭開那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裡園裡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給姑娘嘗嘗。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玩罷。這絹包兒裡頭是姑娘前日叫我做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將就著用罷。替二爺問好,替我們請安就是了。」宋媽媽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麼說的,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別又說忘了。」襲人因問秋紋:「方才可是在三姑娘那裡麼?」秋紋道:「他們都在那裡商議起什麼詩社呢,又是做詩。想來沒話,你只管去罷。」宋媽媽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穿戴了。襲人又囑咐他:「你打後門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媽去了,不在話下。

  一時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屋裡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給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只覺心裡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裡要少了他,還有個什麼意思?」襲人勸道:「什麼要緊?不過玩意兒。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裡又作不得主兒。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要不來,他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道「生受」,給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做什麼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麼詩社做詩呢。史姑娘道,他們做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得。」

  寶玉聽了,轉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湘雲才來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看,先說給他韻腳。他後來的,先罰他和了詩。要好,就請入社;要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兒再說。」湘雲笑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麼忘了他呢!」遂忙告訴他詩韻。

  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都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裡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的!」一面說,一面看時,只見那兩首詩寫道:

  白海棠和韻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幹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訴,無那虛廊月色昏!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做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兒,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詩與他評論了一回。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院去安歇。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說道:「既開社,就要作東。雖然是個玩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裡你又做不得主,一個月統共那幾吊錢,你還不夠使;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娘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也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和這裡要呢?」

  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躇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了。我們當鋪裡有個夥計,他們地裡出的好螃蟹,前兒送了幾個來。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屋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裡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普同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他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壇好酒來,再備四五桌果碟子,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呢?」

  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贊:「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可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麼說,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憑怎麼胡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是個人嗎?我要不把姐姐當親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煩難事,我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喚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經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裡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別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裡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呢?若題目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好詩,倒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於求生,頭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把那于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

  湘雲只答應著,因笑道:「我心裡想著,昨日做了海棠詩,我如今要做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這麼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要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就用『菊』字,虛字便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雖有這麼做的,還不很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也倒新鮮大方。」湘雲笑道:「很好。只是不知用什麼虛字才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

  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做過。若題目多,這個也搭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好不好?」寶釵也贊有趣,因說道:「索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來。」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

  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索性湊成十二個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個,說道:「既這麼著,一發編出個次序來。」湘雲道:「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

  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以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然畫菊,若是默默無言,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若能解語,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親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感。——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湘雲依言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生平最不喜限韻,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以此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既這樣,自然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只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謄好,都要七言律詩,明日貼在牆上,他們看了,誰能那一個,就做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做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趕著又做,罰他便完了。」湘雲道:「這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才息燈安寢。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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