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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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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出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腳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命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那老婆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寶釵湘雲坐在下面。王夫人親自捧了茶來,奉與賈母;李宮裁捧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們伏侍罷,你在那裡坐下,好說話兒。」 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放在這裡,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命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老婆們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命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那黛玉是不消說,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 少頃飯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於是鳳姐放下四雙箸,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寶釵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乾淨傢伙來替寶玉揀菜。 少頃,蓮葉湯來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裡,便命玉釧兒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難拿。」可巧鶯兒和同喜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二爺正叫你去打絛子,你們兩個同去罷。」 鶯兒答應著和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麼遠,怪熱的,那可怎麼端呢?」玉釧兒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著,便命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類放在一個捧盒裡,命他端了跟著,他兩個卻空著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口,玉釧兒方接過來了,同著鶯兒進入房中。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玩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們兩個來的怎麼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過來。玉釧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下,鶯兒不敢坐。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 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見了玉釧兒,便想起他姐姐金釧兒來了,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屋裡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裡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上好?」玉釧兒滿臉嬌嗔,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替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 寶玉見他還是哭喪著臉,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緣故。待要虛心下氣哄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便尋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欲理他,只管見寶玉一些性氣也沒有,憑他怎麼喪謗,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 寶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湯端了來我嘗嘗。」玉釧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喝。」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喝了,你好趕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飯去。我只管耽誤了時候,豈不餓壞了你?你要懶怠動,我少不得忍著疼下去取去。」說著,便要下床,紮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 玉釧兒見他這般,也忍不過,起身說道:「躺下去罷。那世裡造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叫我那一個眼睛瞧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裡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氣著些;若還這樣,你就要挨駡了。」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玉釧兒撇嘴道:「阿彌陀佛!這個還不好吃,也不知什麼好吃呢!」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兒果真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他的意思來,原是寶玉哄他喝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喝,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喝了。」寶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說:「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原來都賴賈家的名聲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與別的門生不同。他那裡常遣人來走動。 寶玉素昔最厭勇男蠢婦的,今日卻如何又命這兩個婆子進來?其中原來有個緣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聽人說,才貌俱全。雖目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 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子,要與豪門貴族結親,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怎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本是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偏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兒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裡端著湯,卻只顧聽。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撞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唬了一跳,忙笑道:「這是怎麼了?」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裡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了,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裡頭胡塗,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裡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籲短歎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蹋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回去,不在話下。 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麼絛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了。煩你來不為別的,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麼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麼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姑娘,你閑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裡一時都打的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幾個罷。」鶯兒道:「什麼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 寶玉笑道:「這才姣豔。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姣豔。」鶯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致。」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麼花樣呢?」寶玉道:「也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麼?」鶯兒道:「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說,一面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裡,我們怎麼好意思去呢?」鶯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打那裡說起?正經快吃去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呼喚。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閒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裡打著,一面答話:「十五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麼?」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姓名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做金鶯。姑娘嫌拗口,只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說:明兒也不知那一個有造化的消受你們主兒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上的人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寶玉見鶯兒姣腔婉轉,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寶釵來?便問道:「什麼好處?你細細兒的告訴我聽。」鶯兒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他。」寶玉笑道:「這個自然。」 正說著,只聽見外頭說道:「怎麼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下,因問鶯兒:「打什麼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裡去瞧,才打了半截兒。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用鴉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 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迭連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剛才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給你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說指名給我的,還不叫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去,這有什麼猜疑的?」襲人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還有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 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了,將菜給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給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裡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頭送了兩樣果子來給他吃,問他:「可走得了麼?要走的動,叫哥兒明兒過去散散心。太太著實惦記著呢。」寶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過來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給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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