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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2)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只是還有別的原故呢。」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說了半截,卻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王夫人道:「你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

  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歎息,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你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裡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要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著,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他了。我時常掰著嘴兒說一陣,勸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又滴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

  王夫人聽了這話內中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面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裡,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瞭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

  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也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糟蹋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的退出,回到院中。寶玉方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甚喜,即命調來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著黛玉,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攔阻,便設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兒的,作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啊。」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麼。」晴雯道:「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想,便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絹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巾,見他進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叫給姑娘送絹子來了。」

  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做什麼送絹子來給我?」因問:「這絹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揣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癡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是五內沸然,由不得餘意纏綿。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
  尺幅鮫鮹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絹子思索。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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