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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製燈謎賈政悲讖語(2)


  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壞心,立刻化成灰,教萬人拿腳踹!」

  湘雲道:「大正月裏,少信著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歪話。你要說,你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進賈母裏間屋裏,氣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找黛玉。誰知纔進門,便被黛玉推出來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聲叫:「好妹妹,好妹妹!」

  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不語。紫鵑卻知端底,當此時,料不能勸。那寶玉只呆呆的站著。黛玉只當他回去了,卻開了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裏。黛玉不好再閉門。寶玉因跟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緣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到底為什麼起呢?」

  黛玉冷笑道:「問我呢!我也不知為什麼。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拿著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兒!」

  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也並沒有笑你,為什麼惱我呢?」

  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

  寶玉聽說,無可分辯。黛玉又道:「這還可恕。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兒?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輕自賤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間的丫頭,他和我玩,設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輕賤?你是這個主意不是?你卻也是好心,只是那一個不領你的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人。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呢?」

  寶玉聽了,方知纔和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怕他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落,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內,「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蔬食而遨遊,汎若不繫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句。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如今不過這幾個人,尚不能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為?……」

  想到其間,也不分辯,自己轉身回房。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的,一言也不發,不禁自己越添了氣,便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了,也別說話!」

  那寶玉不理,竟回來躺在床上,只是悶悶的。襲人雖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別事來解說,因笑道:「今兒聽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

  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與我什麼相干!」

  襲人見這話不似往日,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好好兒的,大正月裏,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樣兒了?」

  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

  襲人笑道:「大家隨和兒,你也隨點和兒,不好?」

  寶玉道:「什麼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說到這句,不覺淚下。襲人見這景況,不敢再說。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只《寄生草》寫在偈後。又念一遍,自覺心中無有掛礙,便上床睡了。

  誰知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假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襲人回道:「已經睡了。」

  黛玉聽了,就欲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著。有一個字帖兒,瞧瞧寫的是什麼話。」

  便將寶玉方纔所寫的拿給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為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又可笑又可歎,便向襲人道:「作的是個玩意兒,無甚關係的。」說畢,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寶釵湘雲同看。寶釵念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看畢,又看那偈語,因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這些道書機鋒,最能移性的,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存了這個念頭,豈不是從我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給丫頭們,叫快燒了。

  黛玉笑道:「不該撕了。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

  三人說著,過來見了寶玉。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

  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

  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

  黛玉又道:「你道『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云:『無立足境,方是乾淨。』」

  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宏忍在黃梅,他便充作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諸僧各出一偈。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

  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了。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

  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

  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說罷,四人仍復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命他們大家去猜,猜後每人也作一個送進去。四人聽說,忙出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製,上面已有了一個,眾人都爭著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了,一齊封送進去,候娘娘自驗是否。」

  寶釵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早猜著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一並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心機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於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道:「前日娘娘所製,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製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以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所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

  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是什麼。寫道: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眾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是一個枕頭,一個獸頭。」

  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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