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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2)


  那寶玉不理,竟回來躺在床上,只是悶悶的。襲人雖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別事來解說,因笑道:「今兒聽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與我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似往日,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好好兒的,大正月裡,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樣兒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大家隨和兒,你也隨點和兒,不好?」寶玉道:「什麼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說到這句,不覺淚下。襲人見這景況,不敢再說。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站起來,至案邊,提筆立占一偈雲: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己雖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隻《寄生草》寫在偈後。又念一遍,自覺心中無有掛礙,便上床睡了。

  誰知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假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襲人回道:「已經睡了。」黛玉聽了,就欲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著。有一個字帖兒,瞧瞧寫的是什麼話。」便將寶玉方才所寫的拿給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為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又可笑又可歎,便向襲人道:「作的是個玩意兒,無甚關係的。」說畢,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寶釵湘雲同看。寶釵念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因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這些道書機鋒,最能移性的,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存了這個念頭,豈不是從我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給丫頭們,叫快燒了。黛玉笑道:「不該撕了。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

  三人說著,過來見了寶玉。黛玉先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這樣愚鈍,還參禪呢!」湘雲也拍手笑道:「寶哥哥可輸了!」黛玉又道:「你道『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雲:『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宏忍在黃梅,他便充作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諸僧各出一偈。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了。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什麼禪呢!」

  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是一時的玩話兒罷了。」說罷,四人仍複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命他們大家去猜,猜後每人也作一個送進去。四人聽說,忙出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了一個,眾人都爭著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了,一齊封送進去,候娘娘自驗是否。」寶釵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早猜著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心機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於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以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所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是什麼。寫道: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眾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是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一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緻圍屏燈來,設於堂屋。命他姊妹們各自暗暗的做了,寫出來,粘在屏上。然後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里間,又一席。

  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麼不見蘭哥兒?」地下女人們忙進里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叫他去,他不肯來。」女人們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拐孤!」賈政忙遣賈環和個女人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邊坐了,抓果子給他吃。大家說笑取樂。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唯唯而已。餘者,湘雲雖系閨閣弱質,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拑口禁語。黛玉本性嬌懶,不肯多話。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

  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他去,好讓他姊妹兄弟們取樂——因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與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教我悶的慌。你要猜謎兒,我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受罰。若猜著了,也要領賞呢。」賈母道:「這個自然。」便念道:「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賈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亂猜,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著了,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念一個燈謎與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會意,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獻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盒,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兒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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