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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2)


  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裡跑出青天來了。要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事,我們爺是沒有的;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趙嬤嬤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喝一鐘好酒。從此我們奶奶做了主,我就沒的愁了。」

  賈璉此時不好意思,只是訕笑道:「你們別胡說了,快盛飯來吃,還要到珍大爺那邊去商量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剛才老爺叫你說什麼?」賈璉道:「就為省親的事。」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准了?」賈璉笑道:「雖不十分准,也有八九分了。」鳳姐笑道:「可是當今的恩典呢!從來聽書聽戲,古時候兒也沒有的。」趙嬤嬤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塗了!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麼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麼個緣故呢?」

  賈璉道:「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在貴賤上分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豈有不思想之理?且父母在家,思想女兒,不能一見,倘因此成疾,亦大傷天和之事。所以啟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屬入宮請候。於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諭旨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關國體儀制,母女尚未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者,不妨啟請內廷鑾輿入其私第,庶可盡骨肉私情,共享天倫之樂事。此旨下了,誰不踴躍感戴?現今周貴妃的父親已在家裡動了工,修蓋省親的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非有八九分了?」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起,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大姑奶奶了?」賈璉道:「這何用說?不麼,這會子忙的是什麼?」鳳姐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偏的沒趕上!」趙嬤嬤道:「噯喲,那可是千載難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花的像淌海水是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裡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

  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俗語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如今還有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好勢派!——獨他們家接駕四次。要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糞土,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我常聽見我們太爺說,也是這樣的。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麼就這樣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正說著,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完了飯不曾。鳳姐便知有事等他,趕忙的吃了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們回:「東府裡蓉薔二位哥身兒來了。」賈璉才漱了口,平兒捧著盆盥手,見他二人來了,便問:「說什麼話?」鳳姐因亦止步。只聽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接著東府裡花園起至西北,丈量了一共三裡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賈璉笑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我就從命不過去了。正經是這個主意,才省事,蓋造也容易;若采置別的地方去,那更費事,且不成體統。你回去說:這樣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萬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給大爺請安去,再細商量。」賈蓉忙應幾個「是」。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請聘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著賴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來見叔叔。」賈璉聽了,將賈薔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夠在行麼?這個事雖不甚大,裡頭卻有藏掖的。」賈薔笑道:「只好學著辦罷咧。」

  賈蓉在燈影兒後頭悄悄的拉鳳姐兒的衣裳襟兒,鳳姐會意,也悄悄的擺手兒佯作不知。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這麼大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難道認真的叫他講價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很好。」賈璉道:「這是自然。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剛才也議到這裡。賴爺爺說:竟不用從京裡帶銀子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兩,剩二萬存著,等置辦彩燈花燭並各色簾帳的使用。」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

  鳳姐忙向賈薔道:「既這麼著,我有兩個妥當人,你就帶了去辦。這可便宜你。」賈薔忙陪笑道:「正要和嬸娘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因問名字,鳳姐便問趙嬤嬤。彼時趙嬤嬤已聽呆了,平兒忙笑著推他,才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梁,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可別忘了。我幹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跟出來,悄悄的笑向鳳姐道:「你老人家要什麼,開個賬兒,帶去按著置辦了來。」鳳姐笑著啐道:「別放你娘的屁!你拿東西換我的人情來了嗎?我很不稀罕你那鬼鬼祟祟的!」說著,一笑去了。

  這裡賈薔也問賈璉要什麼東西,順便織來孝敬。賈璉笑道:「你別興頭,才學著辦事,到先學會了這把戲。短了什麼,少不得寫信來告訴你。」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不止三四起。賈璉乏了,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待明日料理。」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次早,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甯國府中來,合同老管事的家人等並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們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面參度辦理人丁。自此後,各行匠役齊全,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寧府會芳園的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已盡拆去。當日甯榮二宅雖有一條小巷界斷不通,然亦系私地,並非官道,故可以聯絡。會芳園本是從北牆角下引了來的一股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樹木石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便湊成一處,省許多財力。大概算計起來,所添有限。全虧一個胡老名公——號「山子野」——一一籌劃起造。

  賈政不慣於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賴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佈;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閒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只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來領命。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冊籍,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自是暢快。無奈秦鐘之病日重一日,也著實懸心,不能快樂。這日一早起來,才梳洗了,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鐘,忽見茗煙在二門影壁前探頭縮腦,寶玉忙出來問他:「做什麼?」茗煙道:「秦大爺不中用了。」寶玉聽了,嚇了一跳,忙問道:「我昨兒才瞧了他,還明明白白的,怎麼就說不中用了呢?」茗煙道:「我也不知道,剛才是他家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

  寶玉聽畢,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吩咐派妥當人跟去,「到那裡盡一盡同窗之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寶玉忙出來更衣,到外邊,車猶未備,急的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家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嚇的秦鐘的兩個遠房嬸娘、嫂子並幾個姐妹都藏之不迭。

  此時秦鐘已發過兩三次昏,易簀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的哭起來。李貴忙勸道:「不可。秦哥兒是弱症,怕炕上硌的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來松泛些。哥兒這一哭倒添了他的病了。」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鐘面如白蠟,合目呼吸,展轉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哥,寶玉來了。」連叫了兩三聲,秦鐘不睬。寶玉又叫道:「寶玉來了。」

  那秦鐘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鐘魂魄那裡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管理家務,又惦記著智能兒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鐘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

  正鬧著,那秦鐘的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慈悲慈悲,讓我回去和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了。」眾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秦鐘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兒叫寶玉的。」那判官聽了,先就唬的慌張起來,忙喝罵那些小鬼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不依我的話;如今鬧的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了,怎麼好?」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麼雷霆火炮,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想來:他是陽間,我們是陰間,怕他亦無益。」那都判越發著急,吆喝起來。

  畢竟秦鐘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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