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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2)


  這裡寶玉又說:「不必燙暖了,我只愛喝冷的。」薛姨媽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快別吃那冷的了。」

  寶玉聽這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黛玉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

  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了一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理他。薛姨媽因笑道:「你素日身子單弱,禁不得冷,他們惦記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那不叫人家惱嗎?難道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兒的打家裡送了來?不說丫頭們太小心,還只當我素日是這麼輕狂慣了的呢。」薛姨媽道:「你是個多心的,有這些想頭;我就沒有這些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了。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個心甜意洽之時,又兼姐妹們說說笑笑,那裡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杯就不吃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

  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忙說道:「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只說姨媽這裡留住你。——這媽媽他又該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寶玉,叫他賭賭氣;一面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媽也素知黛玉的為人,說道:「林姐兒,你別助著他了。你要勸他,只怕他還聽些。」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了一口,想來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吃,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的,這個顰丫頭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薛姨媽一面笑著,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到這裡,沒好的給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嚇的存在心裡,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飯去,要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因命:「再燙些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寶玉聽了,方又鼓起興來。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你們在這裡小心著,我家去換了衣裳就來。」悄悄的回薛姨媽道:「姨太太,別由他盡著吃了。」說著,便家去了。

  這裡雖還有兩三個老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見李媽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尋方便去了。只剩了兩個小丫頭,樂得討寶玉的喜歡。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只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了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幾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喝了幾碗茶。薛姨媽才放了心。雪雁等幾個人,也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黛玉聽說,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說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叫他戴上。那丫頭便將這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了,罷了!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別人戴過?——等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過來,我給你戴罷。」寶玉忙近前來。黛玉用手輕輕籠住束髮冠兒,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把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詳了一會,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兒。」寶玉道:「我們倒等著他們!有丫頭們跟著就是了。」薛姨媽不放心,吩咐兩個女人送了他兄妹們去。

  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賈母房中。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又令人好生招呼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麼不見?」眾人不敢直說他家去了,只說:「才進來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

  寶玉踉蹌著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麼?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兒!」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扔下筆就走了,哄我等了這一天。快來給我寫完了這些墨才算呢!」寶玉方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我貼在門鬥兒上的。我恐怕別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貼了半天,這會子還凍的手僵著呢!」寶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握著。」便伸手拉著晴雯的手,同看門鬥上新寫的三個字。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好?」黛玉仰頭看見是「絳芸軒」三字,笑道:「個個都好。怎麼寫的這樣好了!明兒也替我寫個匾。」寶玉笑道:「你又哄我了。」說著,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間炕上努嘴兒。寶玉看時,見襲人和衣睡著。寶玉笑道:「好啊,這麼早就睡了。」又問晴雯道:「今兒我那邊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兒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說我晚上吃,叫人送來的,你可見了沒有?」晴雯道:「快別提了。一送來,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飯,就擱在那裡。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去給我孫子吃罷。』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說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還讓:「林妹妹喝茶。」眾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還讓呢。」

  寶玉吃了半盞,忽又想起早晨的茶來,問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這會子怎麼又斟上這個茶來?」茜雪道:「我原留著來著,那會子李奶奶來了,喝了去了。」寶玉聽了,將手中茶杯順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我小時候兒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慣的比祖宗還大!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

  原來襲人未睡,不過是故意兒裝睡,引著寶玉來慪他玩耍。先聽見說字,問包子,也還可以不必起來;後來摔了茶鐘,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勸。早有賈母那邊的人來問:「是怎麼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了。」一面又勸寶玉道:「你誠心要攆他,也好。我們都願意出去,不如就勢兒連我們一齊攆了。你也不愁沒有好的來伏侍你。」

  寶玉聽了,方才不言語了。襲人等便攙至炕上,脫了衣裳,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麼,只覺口齒纏綿,眉眼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摘下那「通靈寶玉」來,用絹子包好,塞在褥子底下,恐怕次日帶時,冰了他的脖子。那寶玉到枕就睡著了。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聽睡著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鐘來拜。」寶玉忙接出去,領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鐘形容標緻,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中十分喜歡,便留茶,留飯,又叫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愛秦氏,見了秦鐘是這樣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賈母又給了一個荷包和一個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或一時冷熱不便,只管住在我們這裡。只和你寶二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不長進的東西們學。」秦鐘一一的答應,回家稟知他父親。

  他父親秦邦業,現任營繕司郎中,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時尚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下個女兒,小名叫做可兒,又起個官名,叫做兼美,長大時,生得形容嫋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

  秦邦業卻於五十三歲上得了秦鐘,今年十二歲了。因去歲業師回南,在家溫習舊課,正要與賈親家商議,附往他家塾中去。可巧遇見寶玉這個機會,又知賈家塾中司塾的乃現今之老儒賈代儒,秦鐘此去,可望學業進益,從此成名,因十分喜悅。只是宦囊羞澀,那邊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少了拿不出來,因是兒子的終身大事所關,說不得東拼西湊,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帶了秦鐘,到代儒家來拜見,然後聽寶玉揀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從此鬧起事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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