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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2)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自布讓。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沒有?」熙鳳道:「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個,想必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著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賈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兒過去,到底便宜些。」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

  那邢夫人答應了,遂帶著黛玉和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門前。早有眾小廝拉過一輛翠幄清油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婆子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駕上馴騾,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漆大門內,至儀門前,方下了車。邢夫人挽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處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房遊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那邊的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好。及進入正室,早有許多豔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

  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書房中請賈赦。一時回來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必傷懷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裡一樣的。姐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作伴,也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別外道了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來一一答應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飯才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去遲了不恭。異日再領,望舅母容諒。」邢夫人笑道:「這倒是了。」遂命兩個嬤嬤用方才坐來的車送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入榮府,下了車,只見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來。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走過一座東西穿堂,向南大廳之後,至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各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室。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鬥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機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多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鏨金彝,一邊是玻璃盆。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金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中,只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嬤嬤們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毯,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擺著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擺著汝窯美人觚,裡面插著時鮮花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張大椅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兩邊又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不必細說。

  老嬤嬤讓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東邊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南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上面堆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讓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偶一頑笑,都有個盡讓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廟裡還願去,尚未回來,晚上你看見就知道了。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聞母親說過,「有個內侄,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所說,便知是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說,可是那位銜玉而生的哥哥?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寶玉,性雖憨頑,說待姊妹們卻是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和姊妹們一處,弟兄們是另院別房,豈有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若一日姐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許多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理會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忽見一個丫鬟來說:「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了黛玉出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甬路,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個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裡找他去。少什麼東西,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幾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許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熙鳳忙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是不在這裡吃飯的,你是客,原該這麼坐。」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賈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坐方上來,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紈鳳姐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伺候的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飯畢,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每飯後必過片時方吃茶,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規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隨和著些。接了茶,又有人捧過漱盂來,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畢,然後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

  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說話兒。」王夫人遂起身,又說了兩句閒話兒,方引李鳳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什麼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報道寶玉來了。黛玉心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樣個憊懶人呢……」及至進來一看,卻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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