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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


  【題解】

  「天下」是篇首的兩個字,用來作為篇名。篇文極其精要地評述了先秦各家的學說,從莊子學派的觀點出發,對各家學派一一作出褒貶,對莊子的思想也作了高度的概括,是研究先秦哲學思想不可多得的珍貴文獻。

  篇文自然分成七個部分,第一部分至「道術將為天下裂」,總述古代學術思想的演變,明確指出「道術」與「方術」的不同。「道術」是古人對宇宙本原和事物變化規律的研究,具有總體性和周遍性,是無處不在的;而先秦各家學派,只能就社會現象的某一方面進行討論,割裂了事物的總體認識,也不可能探索到萬物的基本規律,因此他們只能是「一曲之士」,而他們的學說也只不過是「以自為方」。

  第二部分至「才士也夫」,介紹墨家學說,墨家的基本主張是「泛愛」、「兼利」和「非鬥」,毀棄古代的禮樂制度,倡導「非樂」與「節用」,而且身體力行。篇文認為墨家的主張和實踐都不具有現實性,既不能真正拯救世界,自苦的精神也不合於真情實感的自然表達;對於墨家後學的貶斥就更多。

  第三部分至「其行適至是而止」,介紹宋尹學派,他們主張寡情少欲,忍辱負重,追求上下平等,希望社會平和安寧,反對攻伐,反對暴力行動。為了表達他們的信念,日夜不休地奔波勞苦。第四部分至「概乎皆嘗有聞者也」,介紹彭蒙、田駢、慎到的學術思想。這三個人都是早期法家人物,主張「公而不當」、「易而無私」,追求用齊同劃一的尺度和標準去看待事物和處理事物。慎到之流追求無差別的、具有平等含義的規範,這似乎與莊子學派的齊物、齊論的觀點接近,其實兩者是完全不同的,莊子所主張的是混一的大同和超於物外的無我,而慎到之流所主張的是客觀齊一的規範和不帶主觀成見的標準,因此篇文認為他們的主張仍不合於道。

  第五部分至「古之博大真人哉」,介紹關尹、老聃的思想。關尹和老聃是早期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他們以道為本,認為事物之無、有出於自然而非人為,主張恬淡空虛,「動若水」、「靜若鏡」、「應若響」,並且倡導「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因此篇文稱讚他們是「博大真人」,給予很高評價。

  第六部分至「未之盡者」,介紹莊子的思想。莊子的學說「弘大而辟」、「深閎而肆」,能夠「應于化而解於物」,其要旨是宗本於道,其特點是「芴漠無形,變化無常」。篇文還對莊子文章博大、雄奇、偉異的特色,對莊子的縱放不羈、變化不定的心態作了較為準確的介紹,對於瞭解莊子的學說很有價值。

  餘下為第七部分,介紹惠施、桓團與公孫龍等名家學派人物的思想,說他們十分淵博,但卻不能符合於道。名家特別重視名與實的關係,為此設下許多辯論的話題。名家認為萬物始終不會有固定的形態,因而也就不會有基本區別,差別和對立都是相對的,從而誇大了事物的同一性。篇文列數了名家學派的許多辯題,指斥他們誇飾、矜持的態度,從大道的角度說,他們只不過是一蚊一虻的喧擾。本部分結構安排與前幾部分不同,大有游離之嫌。

  本篇十分精妙,歷來評價很高,但不應視為莊子之作,而是莊派後學比較先秦諸家後概括而成,並且起到了全書後序的作用。本篇文筆洗煉,結構嚴謹,對各家概括十分精當,加之所集錄、介紹的先秦學派,其著作多已亡佚,因此在中國古代學術史上具有極重要的地位。

  【原文】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1),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2)。古之所謂道術者(3),果惡乎在(4)?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5)?明何由出(6)?」「聖有所生(7),王有所成,皆原於一(8)。」

  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9),兆於變化(10),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11),薰然慈仁(12),謂之君子。以法為分(13),以名為表(14),以參為驗(15),以稽為決(16),其數一二三四是也(17),百官以此相齒(18);以事為常(19),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20),老弱孤寡為意(21),皆有以養,民之理也(22)。

  古之人其備乎(23)!配神明(24),醇天地(25),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26),明於本數(27),系於末度(28),六通四辟(29),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30),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31)。《詩》以道志(32),《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33),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34),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35)。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36),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37),一曲之士也(38)。判天地之美(39),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40);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41)。是故內聖外王之道(42),暗而不明,鬱而不發(43),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44)。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45),道術將為天下裂。

  【譯文】

  天下研究學術的人很多很多,都認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且達到了無以復加、登峰造極的境界。那麼,古時候所說的有關天道的規律,果真又存在哪裡呢?回答是:「無處不在。」如果再問:「自然賦予的靈妙從何處降臨?人們所擁有的睿智又從哪裡產生?」回答是「玄聖有他誕生的原因,聖王也有他出現的根由,

  因為他們全都源於宇宙萬物本體混一的道。」

  不違背道的宗本,稱他叫天人。不違背道的精粹,稱他叫神人。不違背道的真諦,稱他叫至人,把自然視為本原,把稟賦視為根本,把規律視為途徑,從而預知事物的各種變化,稱他叫聖人。用仁慈來佈施恩惠,用道義來分清事理,用禮義來規範行為,用音樂來調理性情,溫和而又慈祥,稱他叫君子。依照法規確定職分,遵從名分確立標準,反復比較求得驗證,憑藉查考作出決策,就象點數一二三四一樣歷歷分別,各種官吏都以此相互就位;把各種職業固定下來,把農桑事務擺上重要位置,注意繁衍生息和蓄積儲藏,老弱孤寡經心照料,全都有所安養,這又是安定民心、治理百姓的規律。

  古代聖哲的人實在是完備啊!他們配合靈妙之理、聖明之智,效法天地的自然規律,哺育萬物,使天下均衡和諧,把恩澤施及百姓,通曉根本的典規,又能貫穿細枝末節的法度,六合通達四時順暢,無論大小精粗的各種事物,其運動變化真是無所不在。他們的觀點顯明而又表露在各項典規法度的,舊有的法規和世代相傳的史記裡還是多有記載,那些存在於《詩》、《書》、《禮》、《樂》中的,鄒地和魯國的學者以及身著儒服的士紳先生們,大多能夠明瞭內中的道理。《詩》用來表達思想感情,《書》用來記述政事,《禮》用來表述行為規範,《樂》用來傳遞和諧的音律,《易》用來闡明陰陽變化的奧秘,《春秋》用來講述名分的尊卑與序列。內中的看法和主張散佈天下並施行于中原各國的,各家的學說時時有人稱述和介紹。

  天下大亂之時,賢聖的學術主張不能彰顯于世,道德的標準也不能求得劃一,天下人大多憑藉一孔之見就自以為是炫耀於人。譬如眼、耳、口、鼻,各有各的官能和作用,不可能相互交替通用。又好像各種各樣的技藝,各有各的長處,適用時就能派上用處。雖然如此,不能賅全周遍,只能是一些偏執於一端的人。

  他們分割了天地淳和之美,離析了萬物相通之理,肢解了古人的道術,很少能夠真正合于純真的自然之美,匹配靈妙和睿智的容狀。所以內聖、外王的主張,晦暗不明,阻滯不通,天下人多自追求其所好並把偏執的看法當作完美的方術。可悲啊!諸家學派越走越遠不能返歸正道,必然不能合于古人的道術!後代的學者,實在是不幸不能見到自然純真之美和古人道術的全貌,道術也就勢必受到諸家學派的分割與破壞。

  【原文】

  不侈於後世(1),不靡於萬物(2),不暉於數度(3),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4),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5)。為之大過(6),已之大循(7)。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8);生不歌,死無服(9)。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10),其道不怒(11);又好學而博,不異(12),不與先王同(13)。

  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14),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15),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16),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17)。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18),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19)?

  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20);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21),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22),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23)。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于天下,其去王也遠矣(24)。

  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25),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26),名山三百(27),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28),腓無胈(29),脛無毛(30),沐甚雨(31),櫛疾風(32),置萬國(33)。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34)。」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35),以跂為服(36),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37),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相裡勤之弟子五侯之徒(38),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39),而倍譎不同(40),相謂別墨(41);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42),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43);以鉅子為聖人(44),皆願為之屍(45),翼得為其後世(46),至今不決(47)。

  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48)。亂之上也,治之下也(49)。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50),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51),才士也夫!

  【譯文】

  讓後世不奢侈,使萬物不浪費,不使各種等級差別突出顯明,而且用各種嚴厲的規矩約束自己以適應社會的急需。古時的道術確實包含上述方面的內容,墨翟、禽滑釐之流聽聞這樣的遺風並且熱衷於這方面的活動。不過他們所主張和推行的又過於激烈,他們所反對、所節止的又過於苛嚴。他們倡導「非樂」,要求人們「節用」,生前不唱歌,死時不厚葬。墨家主張「泛愛」、「兼利」和「非鬥」,他們的學說是非暴力的,而且墨家又好學博覽,不隨意標新立異,也不與前代帝王苟同。

  墨家反對古代的禮樂制度。古代的樂章黃帝時有《咸池》,唐堯時有《大章》,虞舜時有《大韶》,夏禹時有《大夏》,商湯時有《大濩》,此外周文王時有《辟雍》之樂,武王和周公還作過《武》樂。古代的喪禮,貴賤有嚴格的規矩,上下有不同的等別,天子的內棺和外槨共有七層,諸侯是五層,大夫是三層,士是兩層。如今墨家卻獨自主張生前不唱歌,死時不厚葬,桐木棺材厚三寸而且不用外棺,並把這些作為法度和定規。用這樣的主張來教育人,恐怕不是真正的愛護人;用這樣的要求來約束自己,當然不是對自己真正的愛惜。這樣的評論並非有意要詆毀墨家的學說,雖然如此,不過情感表達需要歌唱卻一味反對唱歌,情感表達需要哭泣卻一味反對哭泣,情感表達需要歡樂卻一味反對歡樂,這樣做果真跟人的真情實感相吻合嗎?他們主張人活在世上要勤勞,死的時候要淡薄,墨家的學說太苛刻了;使人憂慮,使人悲憫,而做起來也難以辦到,恐怕不能夠算是聖人之道,違反了天下人的心願,天下之人也就不能忍受。墨子即使能夠獨自實行,又能拿天下人怎麼樣?背離了天下人的心願,距離天下百姓一心歸往的境界也就很遠很遠了。

  墨子稱讚說:「從前大禹治水時堵塞洪道,疏通長江黃河並使四夷九州溝通起來,整治的大河三百條,分支河道三千條,水渠溪流不可計數。大禹親自抬筐揮鏟,終於彙聚地面的水而使它歸入大江河。勞苦奔波累得腿肚子消瘦,小腿上無毛,淋著暴雨,冒著狂風,安頓下萬家城邑。禹是大聖,仍親自為天下事務如此操勞。」因此,要讓後世的墨家,多用羊皮、粗布做衣服,用木鞋、草鞋作服飾,日夜不停地操勞,把自身清苦看作是行為準則。並且還說:「不這樣做,就不符合夏禹的主張,也就不配稱作墨家。」後世墨家學人相裡勤和他的弟子五侯之流,南方的墨家苦獲與已齒,還有鄧陵子一類的人,都口誦《墨經》,卻違背了墨家的宗旨,相互指責對方不是正統的墨家。他們用「堅白」、「同異」等話題彼此爭辯相互詆毀,用奇數偶數不會一致的言辭相互應答,把一時推舉出來的首領看作是聖人,全都樂意敬重他為領袖,希望能成為墨家學派的後繼人,而且至今各派之間仍爭論不休。

  墨翟和禽滑釐他們的意願應當說是好的,但他們的作法卻不可取。這將使後世的墨家學人,必定是勵行勞苦,爭先恐後地弄得腿肚子消瘦、小腿上無毛罷了。墨家的學說算得上是亂世的良方,卻又只能是治世的下策。即使這樣,墨子還是真正熱愛天下的人民,一心追求的目標不能實現,就是弄得形容枯槁面顏憔悴也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真可算是有才之士啊!

  【原文】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1),不忮於眾(2)。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3),以此白心(4)。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5)。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6),接萬物以別宥為始(7);語心之容(8),命之曰心之行(9)。以聏合(10),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11)。見侮不辱(12),救民之鬥(13)。禁攻寢兵(14),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15),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16),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17)。

  雖然,其為人太多(18),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19)!」先生恐不得飽(20),弟子雖饑,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21)!」圖傲乎救世之士哉(22)!曰:「君子不為苛察(23),不以身假物(24)。」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25)。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26)。

  【譯文】

  不受流俗所牽累,不因外物而矯飾,不對人提出苛嚴的的要求,不背違眾人的心情,但願天下太平無事人人都能糊口養生,自己和他人生存條件能夠得到保證也就心滿意足,並且以此來剖白自己的心跡。古時候的道術確實包含上述方面的內容。宋鈃、尹文聽聞這方面的遺風並且熱衷於這方面的活動。他們戴著特製的華山之形的帽子來表白上下均平的信念,應接外物總是先清除掉各式各樣的界說和成見;他們竭力討論人的思想活動,取個名字叫做內心的行為。他們用和順柔韌的態度迎合人們的歡心,並調諧整個天下,而把抑制個人的情感和欲念看作主旨。他們受到侮辱卻不以為是恥辱,一心解救人們之間的爭鬥;他們主張禁絕攻伐停止暴力行動,一心想平息世上的各類戰爭。用這樣的學說周遊天下,對上勸諫諸侯對下教導百姓,即使天下人都不採納,他們也絮絮不休地說個沒完。所以說,上上下下都受人嫌棄卻仍然不遺餘力地反復陳述。

  即使這樣,他們還是為別人考慮很多很多,為自己考慮很少很少。他們常說:「只希望準備五升米的飯食就完全足夠了!」他們中的師長恐怕都不能吃飽,弟子們就是忍饑挨餓,也不忘懷天下的事務。他們無日無夜地為世人奔波,說:「我們大家都得生存下去啊!」那高大的樣子確實是救世的人啊!他們還說:「君子不事事計較而苛求於人,也不會讓自身為外物所役使。」他們認為對天下無益的事,與其竭力申辯倒不如停止不幹。他們把禁絕攻伐平息暴力行動看作是主要的社會活動,把抑制個人的情感和欲念看作是對自身的主要要求,無論哪一個方面,他們的所作所為只不過達到這樣的境界而已。

  【原文】

  公而不當(1),易而無私(2),決然無主(3),趣物而不兩(4),不顧於慮,不謀於知(5),於物無擇,與之俱往(6)。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7)。齊萬物以為首(8),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9)。」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而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10)。」

  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11),泠汰於物以為道理(12),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13)。」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14),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15)。椎拍輐斷(16),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17),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18)。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19),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20),全而無非(21),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22),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23)。」豪桀相與笑之曰(24):「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25)。」

  田駢亦然,學于彭蒙,得不教焉(26)。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27)。其風窢然(28),惡可而言?」常反人(29),不見觀(30),而不免於魭斷(31)。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32)。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嘗有聞者也。

  【譯文】

  公正而不結党,平易而不偏私,斷然依理不存主見,隨物趨進一視同仁;不瞻前顧後,不謀求智巧,對於外物無所選擇,隨順自然與物一同變化。古時候的道術確實包含上述方面的內容,彭蒙、田駢、慎到聽聞這方面的遺風並且熱衷於這方面的活動。他們把平等地對待外在事物放在首要地位,說:「蒼天能夠覆蓋萬物卻不能托載萬物,大地能夠托載萬物卻不能覆蓋萬物,大道能夠包容萬物卻不能區別萬物。」他們懂得萬物都有它們可以認可的一面,萬物也有它們不可以認可的一面,所以說:「有所挑選就必然不會周遍,有教育就會出現教育不到的方面,一視同仁的規範與齊同劃一的尺度才能沒有遺漏。」

  因此慎到棄置智巧,去除自我而順應事物的必然,把聽任外物的變化規律作為疏導一切事物的方術。他說:「明知不可知,卻不能順應而急迫地力求知道,勢必再次使自己受到傷害。」自身怠惰不正無以為能卻譏笑他人崇尚賢能,自身縱放不羈無有德行卻譏笑他人尊重聖哲。或是擊拍或是削截,只求隨物婉曲變化,捨棄心中是非之見,希求能夠免於各種牽累。不用智巧與謀慮,不究前因與後果,巍然自立而已。推一推然後行進,曳一曳然後前往,像旋風一樣回旋,像飛羽一樣飄忽,像磨石一樣轉圈,保全自己不受責難,動靜合宜全無過失,不曾有過禍殃。這是為什麼呢?大凡沒有感知的物類,就不會有建樹個人的憂患,就不會留下使用心計的牽累,或動或靜不背離客觀事理,因此終身無所謂榮譽。所以說:「達到像沒有感知的東西那樣罷了,無須賢人聖人,譬如土塊就不會失去規範。」那些才華出眾的人常在一起譏笑說:「慎到的學說,不是活人所能實行,而是死人的道理,理所當然地被人們看作是怪異的主張。」

  田駢也是這樣,向彭蒙學習,受到會心的傳授。彭蒙的老師說:「古時候得道的人,達到了什麼也不肯定又什麼也不否定的境界而已。猶如迅急而過的風聲不留一點蹤跡,怎麼可以加以言說?」他們總是背違人們的意願,不能引起人們的關注,因而始終不能免於隨物變化,他們所說的齊同劃一的規範並不是真正的道,因而所說的正確也終不免於謬誤。彭蒙、田駢與慎到均不真正懂得道。雖然如此,他們恐怕還是都聽說過有關大道的概略。

  【原文】

  以本為精(1),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2),澹然獨與神明居(3)。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4)。建之以常無有(5),主之以太一(6),以濡弱謙下為表(7),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

  關尹曰:「在己無居(8),形物自著(9)。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10)。芴乎若亡(11),寂乎若清。同焉者和(12),得焉者失(13)。未嘗先人而常隨人。」

  老聃曰:「知其雄(14),守其雌,為天下谿(15);知其白(16),守其辱(17),為天下穀。」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18);巋然而有餘(19)。其行身也,徐而不費(20),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21)。以深為根(22),以約為紀(23),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24),不削於人(25),可謂至極。

  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譯文】

  把主宰萬物的道視為精髓,把各具外形的物類視為粗雜,認為有所積蓄反生不易滿足的貪欲,心境恬淡閒適只跟神明為伍。古時候的道術確實包含上述方面的內容,關尹、老聃聽聞這方面的遺風並且熱衷於這方面的活動。他們樹立起「常無」、「常有」的觀點,並把「太一」視為他們學說的核心,而且還以柔弱謙下的態度為外表,以空虛寧寂、不毀棄萬物的心境為內質。

  關尹說:「內心世界不存己見,外在有形之物便各各自然顯露。有所動作像流水一樣因勢隨順,靜止下來猶如明鏡顯跡無所斂藏,感應外物則像回聲那樣自然應答。恍恍惚惚仿佛什麼也不存在,沉寂寧靜如同虛空湛清。混同於萬物必能諧和順達,馳逐外物而有所得內心也就必有所失,從不曾搶在人先,而是常隨人後。」

  老聃說:「認識事物剛強的一面,卻持守事物柔弱的一面,願做天下可以彙聚潺潺細流的小溪;知道事物顯著明亮的一面,卻持守事物污濁晦暗的一面,願做天下可以容受他物的虛空的山谷。」人人都爭先恐後,自己卻偏偏留在後邊,說是承受天下的污辱。人人都求取實惠,自己卻偏偏持守虛空,無心積蓄因而處處顯得有餘;是那麼高大、充實而有餘。他們立身行事,從容閒適而不耗費精神,無所作為而又恥笑智巧。人人都在追求福祿,自己卻偏偏委曲求全,說是只求避免災禍。以懷藏深邃奧妙的道為根本,以節約儉省的生活態度為大要,說是堅硬的容易毀壞,銳利的容易折損。對物常常寬容,對人無所削奪,就可算是最高的思想境界了。

  關尹和老聃,真是自古以來最為博大的真人啊!

  【原文】

  芴漠無形(1),變化無常,死與生與(2),天地並與(3),神明往與!芒乎何之(4),忽乎何適(5),萬物畢羅(6),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7),荒唐之言(8),無端崖之辭(9),時恣縱而不儻(10),不以觭見之也(11),以天下為沈濁(12),不可與莊語(13),以卮言為曼衍(14),以重言為真(15),以寓言為廣(16)。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17),不譴是非(18),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19)。其辭雖參差而詭可觀(20)。彼其充實不可以已(21),上與造物者遊(22),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23)。其於本也(24),弘大而辟(25),深閎而肆(26);其于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27)。雖然,其應于化而解於物也(28),其理不竭(29),其來不蛻(30),芒乎昧乎(31),未之盡者。

  【譯文】

  虛空寧寂沒有形跡,變化萬千沒有定規,無所謂死無所謂生啊,跟天地共存啊,跟神明交往啊!恍恍惚惚往什麼地方而去,又惚惚恍恍從什麼地方而來,萬物全都囊括於內,卻沒有什麼去處足以作為最後的歸宿。古時候的道術確實包含上述方面的內容,莊周聽聞這方面的內容並且熱衷於這方面的活動。他用虛空悠遠的話語,擴大誇張的談論,沒有邊際的言辭,時時縱任發揮卻不偏執拘滯,從不靠標榜異端來顯示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天下人沉湎於物欲而不知覺醒,不能夠跟他們端莊不苟地討論問題,因而用隨順無心的言辭不受拘束地隨意鋪陳,用先輩聖哲的話語讓人信以為真,用婉曲的寄寓的文辭來拓展自己的胸臆。他獨自跟博大的天地和玄妙的精神來往卻又不傲視於萬物,不追問是非曲折,而是與世俗相處。他的著述雖然雄奇偉異卻宛轉連綴不失宏旨,他的言辭雖然變化不定卻妙趣橫生引人入勝。他內心充實因而行文不能自已,上與天地結伴而遊,下跟棄置死生,不知終始的得道之人交為朋友。他對於道的闡釋,宏大而又通達,深遠而又縱放;他對於道的探討,可以說是諧和適宜而且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即使如此,在順應事物的變化和分解事物的實情方面,他所闡述的道理是那麼無窮無盡,他所建立的學說宗于本源脈絡清楚,多麼窈冥深邃啊,不可能完全洞悉其中的奧妙。

  【原文】

  惠施多方(1),其書五車(2),其道舛駁(3),其言也不中(4)。厤物之意(5),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6)。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7)。天與地卑,山與澤平(8)。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9)。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10)。南方無窮而有窮(11),今日適越而昔來(12)。連環可解也(13)。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14)。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惠施以此為大(15),觀於天下而曉辯者(16),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17);雞三足(18);郢有天下(19);犬可以為羊(20);馬有卵(21);丁子有尾(22);火不熱(23);山出口(24),輪不蹍地(25);目不見(26);指不至(27),至不絕;龜長於蛇(28);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29);鑿不圍枘(30);飛鳥之景未嘗動也(31);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32);狗非犬(33);黃馬驪牛三(34);白狗黑(35);孤駒未嘗有母(36);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37)。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

  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38),飾人之心(39),易人之意(40),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41)。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42),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43),此其柢也(44)。

  然惠施之口談(45),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46)!」施存雄而無術(47)。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48),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49)。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于德,強於物(50),其塗隩矣(51)。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于物也何庸(52)!夫充一尚可曰愈(53),貴道幾矣(54)!惠施不能以此自寧(55),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56),逐萬物而不反(57);是窮響以聲(58),形與影競走也(59),悲夫!

  【譯文】

  惠施懂得許多方面的學問,他的著述多達五車,但他的學說卻乖背雜亂,他的言談也多偏頗不當。他觀察分析事物的要理,說:「大到極點的東西已無外圍可言,稱之為『大一』;小到極點的東西已無所包容,稱之為『小一』。沒有厚度的平面,不可能累積而成體積,但卻可以無限擴展以至很遠很遠。從整個宇宙的角度看天與地都是低的,山峰與湖澤都是平的。太陽剛剛正中就同時開始偏斜,各種物類剛剛產生就同時意味著走向死亡。萬物有類別的共同點和種屬的共同點的差異,這叫做『小同異』;萬物有完全相同的共性和個別事物完全不同的特點的差異,這叫做『大同異』。南方可以是無窮盡的但南方也可能是有盡頭的,今天到越國去又可以說成是昨天來到了越國。連環本不可解但又可說是無時無刻不在銷解。我知道天下的中心部位,可以說是在燕國的北邊也可說是在越國的南方。廣泛地愛護各種物類,因為天地間本來就是沒有區別的整體。」

  惠施認為上述看法是最為博大的了,遊觀天下並曉諭各處善辯的人,天下一切喜好爭辯的人無不相互津津樂道:卵裡面可以說是存在著毛;雞的腳可以數出三隻;郢都內就存在著天下;狗也可命名為羊,馬能夠說是卵生的;蝦蟆可以說是長有尾巴;火本身並沒有熱感;山中的回音證明大山也生出了口;車輪永遠不會著地;眼睛也可說缺乏看視的能力;指認外物永遠達不到事物的實際,即使達到實際也會無窮無盡;烏龜可能比蛇還長;角尺不能畫出方形,圓規也不能用來畫圓;具體的榫眼與榫頭不會完全地吻合;飛鳥的身影也可說不曾有過移動;飛逝而去的箭頭有停留、也有不曾停歇的時刻;小狗可以不是狗;黃馬、黑牛的稱謂可以數落出三個;白狗也可以叫它黑狗;稱作孤駒應該說它不曾有過母親;一尺長的棍棒,每天截取一半,一萬年也分截不完。喜好爭辯的人們用上述命題跟惠施相互辯論,一輩子沒完沒了。

  桓團、公孫龍等善辯之流,蒙蔽人們的思想,改變人們的心意,能夠堵住別人的嘴,卻不能折服人心,這就是辯者的局限。惠施每天用其心智跟人辯論,獨自跟天下的辯者製造出這麼多奇談怪論,而上述就是他們論爭的大體情況。

  不過惠施的口總是說個沒完,自以為最有才氣,說:「天地偉大啊!」他實在是心存壓倒他人的雄心而又不真正懂得道術。南方有個奇異的人名叫黃繚,向他詢問天為什麼不會墜落、地為什麼不會塌陷,詢問風雨雷霆形成的原因。惠施一點也不謙遜立即回應,不加思索地就作出答覆,廣泛闡述事物的規律與原理,說起來絮絮不絕,話多而無休止,還認為說得太少,把許多奇異的東西也添加進去。他處處違反人的實情,卻一心求取超人的名聲,因此他總是跟眾人不合適宜。他內心修養十分薄弱,而追逐外物的欲念卻又十分強烈,他所走的道路真是彎曲狹窄的哩。用陰陽交構化育萬物的道術來考察惠施的能耐,不過就像是一隻蚊虻在徒勞地嗡嗡作響。他的言論對於萬物有什麼用處!不過充分瞭解事理的某一部分還是可以說十分突出的,如果能夠尊崇於道也就接近於道術了!惠施不能夠在這方面安下心來認真下點功夫,離散心神於外界事物又從不知道倦怠,最終只不過得到善辯的美稱。可惜啊!惠施的才氣,放蕩不羈而無所獲,馳逐於外物而不知返歸本真,這就像用聲音來遏止回聲,又像是為了使身形擺脫影子而拼命地奔跑,實在是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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