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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


  【題解】

  「天」和「地」在莊子哲學體系中乃是元氣之所生,萬物之所祖,一高遠在上,一濁重在下,故而以「天地」開篇。本篇的主旨仍在於闡述無為而治的主張,跟《在宥》的主旨大體相同,表述的是莊子的政治思想。

  全文可以大體分成十四個部分。第一部分至「無心得而鬼神服」,闡述無為而治的思想基於「道」。事物是同一的,事物的發展變化是自然的,因此治理天下就應當是無為的。這一部分是全篇的中心所在。第二部分至「大小,長短,脩遠」,通過「夫子」之口,闡明大道深奧玄妙的含義,並借此指出居於統治地位的人要得無為而治就得通曉大道。第三部分至「象罔乃可以得之乎」,寫一寓言小故事,說明無為才能求得大道。第四部分至「南面之賊也」,通過隱士許由之口,說明聰慧和才智以及一切人為的作法都不足以治天下,並直接指出「治」的危害就是亂的先導。第五部分至「退已」,說明統治者也要隨遇而安,不要留下什麼蹤跡。第六部分至「俋俋乎耕而不顧」,對比無為和有為,說明有為而治必然留下禍患。第七部分至「同乎大順」,論述宇宙萬物的產生,寓指無為而治就是返歸本真。第八部分至「是之謂入於天」,指出治世者必當「忘己」。第九部分至「欲同乎德而心居矣」,指出從政的要領是縱任民心,促進自我教化,而有為之治不過是螳臂擋車,自處高危。第十部分至「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借種菜老人之口反對機巧之事和機巧之心,拒絕社會的進步,提倡素樸和返歸本真。第十一部分至「此之謂混冥」,分別描述了「聖治」、「德人」和「神人」。第十二部分至「事而無傳」,進一步稱譽所謂盛德時代的無為而治。第十三部分至「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借「忠臣」、「孝子」作譬,哀歎世人的愚昧和迷惑。餘下為第十四部分,指出追逐功名利祿和聲色,貌似有所得,其實是為自己設下了繩索,無論「得」和「失」都喪失了人的真性。

  【原文】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①;萬物雖多,其治一也②;人卒雖眾③,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於天④,故曰,玄古之君天下⑤,無為也,天德而已矣⑥。

  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⑦,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⑧,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觀而萬物者應備⑨。故通於天下者,德也⑩;行於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11);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12),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13),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14)。《記》曰(15):「通于一而萬事畢(16),無心得而鬼神服。」

  【注釋】

  ①化:變化,運動。均:均衡,這裡指出于自然。

  ②治:這裡指萬物各居其位,各有所得。

  ③人卒:百姓。

  ④原:本原。德:自得,即從道的觀念出發對待自我和對待外物的順任態度。

  ⑤玄古:遙遠的古代。君:用如動詞,「君天下」即君臨天下,統馭天下。

  ⑥天德:聽任自然,順應自得。

  ⑦道:莊子筆下的「道」常常包含兩個重要方面:一是大千世界萬事萬物,歸根結蒂是沒有區別的,齊一的;一是事物的發展和變化有其自身的規律,非人為所能改變。這裡側重後一含意。言:名,稱謂;古人認為能言者必須名分正,名分正方才有談論的可能。

  ⑧分:職分。

  ⑨汎:「泛」字之異體。「汎觀」即遍觀。備:全;自得而又自足的意思。

  ⑩本句連同下一句,有的藏本為三個分句:「故通於天者,道也;順於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義也」,就句間關係和所述內容的前後因果看,分述於「道」、「德」、「義」三句更為合理些。然這裡的注和譯仍從舊本。

  (11)事:指萬事萬物因其本性,各施其能。

  (12)兼:並同,合於;這裡含有歸向的意思。

  (13)畜:養育。

  (14)淵:水深的樣子。「淵靜」指深沉清靜,不擾亂人心。

  (15)記:舊注指一書名,為老子所作,但已不可考。

  (16)一:這裡實指道。

  【譯文】

  天和地雖然很大,不過它們的運動和變化卻是均衡的;萬物雖然紛雜,不過它們各得其所歸根結蒂卻是同一的;百姓雖然眾多,不過他們的主宰卻都是國君。國君管理天下要以順應事物為根本而成事于自然,所以說,遙遠的古代君主統馭天下,一切都出自無為,即聽任自然、順其自得罷了。

  用道的觀點來看待稱謂,那麼天下所有的國君都是名正言順的統治者;用道的觀點來看待職分,那麼君和臣各自承擔的道義就分明了;用道的觀念來看待才幹,那麼天下的官吏都盡職盡力;從道的觀念廣泛地觀察,萬事萬物全都自得而又自足。所以,貫穿於天地的是順應自得的「德」;通行于萬物的是聽任自然的「道」;善於治理天下的是各盡其能各任其事;能夠讓能力和才幹充分發揮的就是各種技巧。技巧歸結於事務,事務歸結于義理,義理歸結于順應自得的「德」,「德」歸結于聽任自然的「道」,聽任自然的「道」歸結于事物的自然本性。所以說,古時候養育天下百姓的統治者,無所追求而天下富足,無所作為而萬物自行變化發展,深沉甯寂而人心安定。《記》這本書上說:「通曉大道因而萬事自然完滿成功,無心獲取因而鬼神敬佩貼服。」

  【原文】

  夫子曰①:「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②!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③。無為為之之謂天④,無為言之之謂德⑤,愛人利物之謂仁⑥,不同同之之謂大⑦,行不崖異之謂寬⑧,有萬不同之謂富⑨。故執德之謂紀⑩,德成之謂立(11),循於道之謂備(12),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13),沛乎其為萬物逝也(14)。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於淵(15),不利貨財(16),不近貴富(17);不樂壽(18),不哀夭;不榮通(19),不醜窮(20);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21),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22)。顯則明,萬物一府(23),死生同狀。」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24)。金石不得(25),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26)。萬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27),素逝而恥通於事(28),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29)。故其德廣,其心之出(30),有物采之(31)。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32)!忽然出(33),勃然動(34),而萬物從之乎(35)!此謂王德之人。視乎冥冥(36),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37);無聲之中,獨聞和焉(38)。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39),神之又神而能精焉(40)。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41);大小、長短、脩遠(42)。」

  【注釋】

  ①夫子:即莊子,莊子後學者對他的敬稱。一說「夫子」指「老子。」

  ②洋洋:盛大的樣子。

  ③刳(kū):剖開並挖空。「刳心」指掏空整個心胸,排除一切有為的雜念。

  ④無為為之:用無為的態度去做,即不為而為的意思。

  ⑤無為言之:用無為的態度去談論,即不言而言的意思。

  ⑥愛人:給人們帶來慈愛。利物:給萬物帶來利益。

  ⑦不同同之:使各各不同的萬物回歸到同一的本性。

  ⑧崖:偉岸,兀傲。異:奇異。「崖異」連在一起,含有與眾不同的意思。寬:寬容。

  ⑨有萬不同:指心裡包容著萬種差異。

  ⑩執:保持,持守。德:這裡指人的自然稟賦。紀:綱紀。

  (11)立:指立身社會建功濟物。

  (12)循:順。

  (13)韜:包容,蘊含。事心:建樹之心。

  (14)沛:水流湍急的樣子。逝:往,歸向。

  (15)藏:亦作「沉」。

  (16)不利貨財:不以貨財為利。

  (17)近:接近、靠攏,引申為追求。

  (18)不樂壽:不把壽延看作快樂。

  (19)不榮通:不以通達為榮耀。

  (20)醜:羞恥,「不醜窮」就是不把貧窮看作是羞恥。

  (21)拘(gōu):通作「鉤」,取的意思。一:全。私分(fèn):個人分內的事。

  (22)王(wàng):稱王的意思,「王天下」即稱王於天下,也就是統治天下。處顯:居處顯赫。

  (23) 一府:歸結到一處。

  (24)漻(liáo):清澈的樣子。

  (25)金石:這裡是借指用「金」和「石」所製成的鐘、磬之類的器皿。

  (26)考:敲擊。

  (27)王德之人:盛德之人。本文討論治世之事,故所謂盛德之人,也即真正能夠成為治理天下的人。

  (28)素:樸質。逝:往。恥通於事:就是以通曉於瑣細之事為恥。

  (29)本原:這裡指萬物的根本和原始的真性。神:神秘莫測的境界。

  (30)出:顯現,感應。

  (31)采:求;這裡指外物的探取。

  (32)蕩蕩:浩渺偉大的樣子。

  (33)忽然:無心的樣子。

  (34)勃然:義同於「忽然」。「動」與上句的「出」都是指有所感而後有所反應的意思。

  (35)從:跟隨。

  (36)冥冥:幽暗、深渺的樣子。

  (37)曉:明曉。

  (38)和:唱和,應合。

  (39)能物焉:意思是能夠從中產生萬物。

  (40)能精焉:即能夠從中產生出精神。

  (41)騁:馳騁,縱放。要:總,求。宿:會聚,歸宿。

  (42)脩:同修,高、長的意思。

  【譯文】

  先生說:「道,是覆蓋和托載萬物的,多麼廣闊而盛大啊!君子不可以不敞開心胸排除一切有為的雜念。用無為的態度去做就叫做自然,用無為的態度去說就叫做順應,給人以愛或給物以利就叫做仁愛,讓各各不同的事物回歸同一的本性就叫做偉大,行為不與眾不同就叫做寬容,心裡包容著萬種差異就叫做富有。因此持守自然賦予的稟性就叫綱紀,德行形成就叫做建功濟物,遵循於道就叫做修養完備,不因外物挫折節守就叫做完美無缺。君子明白了這十個方面,也就容藏了立功濟物的偉大心志,而且像滔滔的流水彙聚一處似的成為萬物的歸往。像這樣,就能藏黃金於大山,沉珍珠於深淵,不貪圖財物,也不追求富貴;不把長壽看作快樂,不把夭折看作悲哀,不把通達看作榮耀,不把窮困看作羞恥;不把謀求舉世之利作為自己的職分,不把統治天下看作是自己居處於顯赫的地位。顯赫就會彰明,然而萬物最終卻歸結於同一,死與生也並不存在區別。」

  先生還說:「道,它居處沉寂猶如幽深寧寂的淵海,它運動恒潔猶如明澈清澄的清流。金石製成鐘、磬的器物不能獲取外力,沒有辦法鳴響,所以鐘磬之類的器物即使存在鳴響的本能,卻也不敲不響。萬物這種有感才能有應的情況誰能準確地加以認識!具有盛德而居於統治地位的人,應該是持守素樸的真情往來行事而以通曉瑣細事務為羞恥,立足於固有的真性而智慧通達于神秘莫測的境界。因此他的德行聖明而又虛廣,他的心志即使有所顯露,也是因為外物的探求而作出自然的反應。所以說,形體如不憑藉道就不能產生,生命產生了不能順德就不會明達。保全形體維繫生命,建樹盛德彰明大道,這豈不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於統治地位的人嗎?浩渺偉大啊!他們無心地有所感,他們又無心地有所動,然而萬物都緊緊地跟隨著他們呢!這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於統治地位的人。道,看上去是那麼幽暗深渺,聽起來又是那麼寂然無聲。然而幽暗深渺之中卻能見到光明的真跡,寂然無聲之中卻能聽到萬竅唱和的共鳴。幽深而又幽深能夠從中產生萬物,玄妙而又玄妙能夠從中產生精神。所以道與萬物相接,虛寂卻能滿足萬物的需求,時時馳騁縱放卻能總合萬物成其歸宿,無論是大還是小,是長還是短,是高還是遠。」

  【原文】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①,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②,遺其玄珠③。使知索之而不得④,使離朱索之而不得⑤,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⑥,乃使象罔⑦,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注釋】

  ①赤水:虛擬的水名。

  ②還(xuán):通作「旋」,隨即、不久的意思。

  ③玄珠:喻指道。

  ④知(zhì):杜撰的人名,寓含才智、智慧的意思。索:求,找。

  ⑤離朱:人名,寓含善於明察的意思。

  ⑥喫(chī)詬:杜撰的人名,寓含善於聞聲辯言的意思。

  ⑦象罔:杜撰的人名。「象」指形,「罔」則指「無」或「忘」,因而「象罔」之名寓含無智、無視、無聞的意思。

  【譯文】

  黃帝在赤水的北岸遊玩,登上昆侖山巔向南觀望,不久返回而失落玄珠。派才智超群的智去尋找未能找到,派善於明察的離朱去尋找未能找到,派善於聞聲辯言的喫詬去尋找也未能找到。於是讓無智、無視、無聞的象罔去尋找,而象罔找回了玄珠。黃帝說:「奇怪啊!象罔方才能夠找到嗎?」

  【原文】

  堯之師曰許由①,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

  堯問于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②?吾藉王倪以要之③」。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④!齧缺之為人也,聰明叡知⑤,給數以敏⑥,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⑦。彼審乎禁過⑧,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⑨。方且本身而異形⑩,方且尊知而火馳(11),方且為緒使(12),方且為物絯(13),方且四顧而物應(14),方且應眾宜(15),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恆(16)。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17),可以為眾父(18),而不可以為眾父父(19)。治,亂之率也(20),北面之禍也(21),南面之賊也(22)。」

  【注釋】

  ①許由連同以下數句中的齧(niè)缺、王倪和被衣均為人名,除許由曾見於其他典籍外,其餘三人都是作者杜撰的隱士,他們清廉潔己,不同於世俗。

  ②配天:做天子。

  ③藉:借助。要:通作「邀」,請的意思。

  ④圾:通作「岌」,危險的意思。

  ⑤叡(ruì):「睿」字之異體,聰慧的意思。

  ⑥給:捷。數(shuò):頻繁,引申為快捷的意思。

  ⑦乃:竟。人:指人為。受:相應,調合,「受天」是說對應或調合自然的稟賦。

  ⑧審:明瞭。

  ⑨乘:趁,引申為借助。「乘人」即借助于人為。無天:拋棄自然的秉性。

  ⑩本身:以自身為本,把自我當作萬物歸向的中心。異形:改變萬物固有的形跡。

  (11)尊知:尊崇才智。火馳:像大火蔓延似的快速急驟,指急急忙忙地為求知和馭物而奔逐。

  (12)緒:端,這裡喻指細末的小事。使:役使。

  (13)絯(gāi):拘束。

  (14)物應:為外物而應接,即應接外物的意思。

  (15)應眾宜:應接眾多的外物而奢求處處適宜。

  (16)與(yù):參預。「與物外」指參預外物的變化。恒:固定不變,「未始有恆」指從不曾有過定準。

  (17)祖:初始之人。

  (18)父:這裡指同族人中的首領,也可以理解為統領一方的官長。

  (19)前一「父」字同於前一注,後一「父」字指統領眾多首領或地方長官的國君,即前面所說的「天子」。

  (20)率:先導。

  (21)古代帝王坐位向南,臣子面見國君時則面朝北方,因此「北面」乃是臣下和百姓的代稱,而下句的「南面」則是國君的代稱。

  (22)賊:這裡指象《胠篋》中田成子那樣殺死國君而自立為諸侯的竊國大盜。

  【譯文】

  堯的老師叫許由,許由的老師叫齧缺,齧缺的老師叫王倪,王倪的老師叫被衣。

  堯問許由說:「齧缺可以做天子嗎?我想借助于他的老師來請他做天子。」許由說:「恐怕天下也就危險了!齧缺這個人的為人,耳聰目明智慧超群,行動辦事快捷機敏,他天賦過人,而且竟然用人為的心智去對應並調合自然的稟賦。他明瞭該怎樣禁止過失,不過他並不知曉過失產生的原因。讓他做天子嗎?他將借助于人為而拋棄天然,將會把自身看作萬物歸向的中心而著意改變萬物固有的形跡,將會尊崇才智而急急忙忙地為求知和馭物奔走馳逐,將會被細末的瑣事所役使,將會被外物所拘束,將會環顧四方,目不暇接地跟外物應接,將會應接萬物而又奢求處處合宜,將會參預萬物的變化而從不曾有什麼定準。那樣的人怎麼能夠做天子呢?雖然這樣,有了同族人的聚集,就會有一個全族的先祖;可以成為一方百姓的統領,卻不能成為諸方統領的君主。治理天下,必將是天下大亂的先導,這就是臣子的災害,國君的禍根。」

  【原文】

  堯觀乎華①。華封人曰②:「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③。」「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④。」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獨不欲,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⑤,故辭。」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為聖人邪,今然君子也⑥。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聖人,鶉居而食⑦,鳥行而無彰⑧;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千歲厭世,去而上僊⑨;乘彼白雲,至於帝鄉⑩;三患莫至(11),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

  【注釋】

  ①乎:於。華:地名。

  ②封:守護疆界的人。

  ③辭:謝絕,推辭。

  ④男子:男孩子。

  ⑤所以養德:調養無為之德的辦法。

  ⑥然:通作「乃」,竟然的意思。

  ⑦鶉(chún):鵪鶉,一種無固定居巢的小鳥,「鶉居」意思就是像鵪鶉那樣沒有固定的居所。(gòu):初生待哺的小鳥,「食」意思是像初生待哺的小鳥那樣無心覓求食物,這裡喻指聖人隨物而安。

  ⑧無彰:不留下蹤跡。

  ⑨僊(xiān):「仙」字之異體。

  ⑩帝鄉:舊注指天和地交接的地方。

  (11)三患:即前面談到的壽、富、多男子所導致的多辱、多事和多懼。

  【譯文】

  堯在華巡視。華地守護封疆的人說:「啊,聖人!請讓我為聖人祝願吧。」「祝願聖人長壽。」堯說:「用不著。」「祝願聖人富有。」堯說:「用不著。」「祝願聖人多男兒。」堯說:「用不著。」守護封疆的人說:「壽延、富有和多男兒,這是人們都想得到的。你偏偏不希望得到,是為什麼呢?」堯說:「多個男孩子就多了一層憂懼,多財物就多出了麻煩,壽命長就會多受些困辱。這三個方面都無助于培養無為的觀念和德行,所以我謝絕你對我的祝願。」

  守護封疆的人說:「起初我把你看作聖人呢,如今竟然是個君子。蒼天讓萬民降生人間,必定會授給他一定的差事。男孩子多而授給他們的差事也就一定很多,有什麼可憂懼的!富有了就把財物分給眾人,有什麼麻煩的!聖人總是象鵪鶉一樣隨遇而安、居無常處,象待哺雛鳥一樣覓食無心,就像鳥兒在空中飛行不留下一點蹤跡;天下太平,就跟萬物一同昌盛;天下紛亂,就修身養性趨就閒暇;壽延千年而厭惡活在世上,便離開人世而升天成仙;駕馭那朵朵白雲,去到天與地交接的地方;壽延、富有、多男孩子所導致的多辱、多事、多懼都不會降臨於我,身體也不會遭殃;那麼還會有什麼屈辱呢!」守護封疆的人離開了堯,堯卻跟在他的後面,說:「希望能得到你的指教。」守護封疆的人說:「你還是回去吧!」

  【原文】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①。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②,立而問焉③,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④,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⑤?無落吾事⑥!」俋俋乎耕而不顧⑦。

  【注釋】

  ①伯成子高:杜撰的人名。

  ②下風:下方。

  ③焉:用同於「之」。

  ④勸:勸勉。

  ⑤闔(hé):通作「盍」。怎麼不的意思。

  ⑥無:毋,不要的意思。落:荒廢。

  ⑦俋俋(yì):用力耕地的樣子。

  【譯文】

  唐堯統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作諸侯。堯把帝位讓給了舜,舜又把帝位讓給了禹,伯成子高便辭去諸侯的職位而去從事耕作。夏禹前去拜見他,伯成子高正在地裡耕作。夏禹快步上前居於下方,恭敬地站著問伯成子高道:「當年堯統治天下,先生立為諸侯。堯把帝位讓給了舜,舜又把帝位讓給了我,可是先生卻辭去了諸侯的職位而來從事耕作。我冒昧地請問,這是為什麼呢?」伯成子高說:「當年帝堯統治天下,不須獎勵而百姓自然勤勉,不須懲罰而人民自然敬畏。如今你施行賞罰的辦法而百姓還是不仁不愛,德行從此衰敗,刑罰從此建立,後世之亂也就從此開始了。先生你怎麼不走開呢?不要耽誤我的事情!」於是低下頭去用力耕地而不再理睬。

  【原文】

  泰初有無①,無有無名;一之所起②,有一而未形③。物得以生④,謂之德;未形者有分⑤,且然無閒⑥,謂之命;留動而生物⑦,物成生理⑧,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⑨,謂之性。性脩反德⑩,德至同于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11);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12),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13)。

  【注釋】

  ①泰:同「太」。初:始。在莊子的哲學觀念中,宇宙產生於元氣,元氣萌動之初就叫做太初,因而「泰初」也就是宇宙的初始。

  ②一:混一的狀態,指出現存在的初始形態。

  ③未形:沒有形成形體。

  ④得:自得。「物得以生」是說萬物從渾一的狀態中產生,即所謂自得而生,外不借助於他物,內不借助於自我,不知所以產生而產生。

  ⑤未形者:沒有形成形體時。分:區別,指所稟受的陰陽之氣不盡相同。

  ⑥閒(jiàn):「閒」字之古體,今又簡化為「間」,指兩物之間的縫隙。

  ⑦留:滯靜,與「動」相對應。陰氣靜,陽氣動,陰陽二氣之滯留和運動便產生物。一說「留」講作「流」,「留動」亦即運動。

  ⑧生理:生命和機理。

  ⑨儀則:軌跡和準則。

  ⑩脩:同「修」,修養。

  (11)喙(huì):鳥口。

  (12)緡緡(mín):泯合無跡的樣子。

  (13)大順:指天下回返本真之後的自然情態。

  【譯文】

  元氣萌動宇宙源起的太初一切只存在於「無」,而沒有存在也就沒有稱謂;混一的狀態就是宇宙的初始,不過混一之時,還遠未形成各別的形體。萬物從混一的狀態中產生,這就叫做自得;未形成形體時稟受的陰陽之氣已經有了區別,不過陰陽的交合卻是如此吻合而無縫隙,這就叫做天命;陰氣滯留陽氣運動而後生成萬物,萬物生成生命的機理,這就叫做形體;形體守護精神,各有軌跡與法則,這就叫做本性。善於修身養性就會返歸自得,自得的程度達到完美的境界就同于太初之時。同于太初之時心胸就會無比虛豁,心胸無比虛豁就能包容廣大。混同合一之時說起話來就跟鳥鳴一樣無心於是非和愛憎,說話跟鳥一樣無別,則與天地融合而共存。混同合一是那麼不露蹤跡,好像蒙昧又好像是昏暗,這就叫深奧玄妙的大道,也就如同返回本真而一切歸於自然。

  【原文】

  夫子問于老聃曰①:「有人治道若相放②,可不可③,然不然④。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寓』⑤。若是則可謂聖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⑥。執留之狗成思⑦,猿狙之便自山林來⑧。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⑨,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⑩。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11)。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12)。」

  【注釋】

  ①夫子:這裡指孔丘。

  ②放:背逆。

  ③前:「可」字是意謂性用法,全句是說,把不能認可的看作可以認可。

  ④前一「然」字具有意謂含義,全句意思是,把不是這樣而認為是這樣。

  ⑤離:分。寓:「宇」字之異體。「縣寓」是說高懸于天宇,清楚醒目。

  ⑥胥:通作「諝」,指具有一定智巧的小吏。易:改,指供職。系:系累。怵(chù):恐懼,害怕。

  ⑦執留:亦作「執狸」,一說「留」當作「」,即竹鼠,「執留之狗」指善於捕捉狐狸(或竹鼠)的狗。成思:指狗受到拘系而愁思。

  ⑧猿狙:猿猴。便:輕便快捷。

  ⑨有首有趾:頭腳俱全,指業已成形;無心無耳,則指無知無聞。

  ⑩有形者:指人體。人體是人之外形,容易有所變化,因此不能和「無形無狀」的道並存。

  (11)非其所以:意思是不可能知所以然,即不可能知其原委和始末。

  (12)入:會。「入于天」即融合于自然。

  【譯文】

  孔子向老聃請教:「有人研修和體驗大道卻好像跟大道相背逆,把不能認可的看作是可以認可的,把不正確的認為是正確的。善於辯論的人說:『離析石的質堅和色白就好像高懸于天宇那樣清楚醒目。』像這樣的人可以稱作聖人嗎?」老聃說:「這只不過是聰明的小吏供職時為技藝所拘系、勞苦身軀擔驚受怕的情況。善於捕獵的狗因為受到拘系而愁思,猿猴因為行動便捷而被人從山林裡捕捉來。孔丘,我告訴你,告訴給你聽不見而又說不出的道理。大凡人有了頭和腳等具體的形體而無知無聞的很多,有形體的人跟沒有形體、沒有形狀的道並存的卻完全沒有。或是運動或是靜止,或是死亡或是生存,或是衰廢或是興盛,這六種情況全都出於自然而不可能探知其所以然。倘若果真存在著什麼治理那也是人們遵循本性和真情的各自活動,忘掉外物,忘掉自然,它的名字就叫做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這就可以說是與自然融為一體。

  【原文】

  將閭葂見季徹曰①:「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②,既已告矣,未知中否③,請嘗薦之④。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⑤,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⑥,民孰敢不輯⑦!』」季徹局局然笑曰⑧:「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⑨,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⑩,其觀台(11),多物將往,投跡者眾。」

  將閭葂覤覤然驚曰(12);「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13)。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14)。」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盪民心(15),使之成教易俗(16),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17),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18)。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19),溟涬然弟之哉(20)?欲同乎德而心居矣(21)。」

  【注釋】

  ①將閭葂(miǎn)、季徹:均為人名。

  ②獲命:獲得允諾。

  ③中(zhòng)否:行還是不行,說對了還是沒說對。今天方言中還有這種表達法。

  ④薦:進獻;這是對對方表示尊敬,意思同於陳述、說給你聽。

  ⑤服:親身實踐。

  ⑥拔:舉薦,提拔。公忠之屬:公正、忠誠之類的人。阿:偏私。

  ⑦輯:和睦。

  ⑧局局然:俯身而笑的樣子。

  ⑨軼(zhè):通作「轍」,車輪印。「車軼」這裡代指車輪。

  ⑩自為處危:讓自己處於高危的境地。

  (11)觀(guàn)台:宮廷前面的觀樓和高臺。本句斷句歷來頗多分歧,這裡未從舊注。

  (12)覤覤(xī)然:吃驚的樣子。

  (13)汒(máng):同於「茫」,「汒若」亦即茫然。

  (14)風(fán):凡;「言其風」意思就是說個大概。

  (15)搖盪:即遙蕩,放縱自由的意思。

  (16)成教易俗:即成於教易於俗,在教化方面有所成,在陋俗方面有所改。

  (17)賊心:傷害他人之心。獨志:自我教化的心志。

  (18)所由然:為什麼這樣。

  (19)兄:這裡用如動詞並具有意謂性含意,相當於尊崇、重視、看重的意思。

  (20)溟涬(xìng)然:元氣未分時渾渾沌沌的樣子。弟:用法跟上句之「兄」字相同,意義與「兄」相反。

  (21) 居:心思安定,不競逐於外。

  【譯文】

  將閭葂拜見季徹說:「魯國國君對我說:『請讓我接受你的指教。』我一再推辭可是魯君卻不答應,我已經對他說了,不知道對還是不對,請讓我試著說給你聽。我對魯國國君說:『你必須躬身實行恭敬和節儉,選拔出公正、忠誠的臣子管理政務而沒有偏護與私心,這樣百姓誰敢不和睦!』」季徹聽了後俯身大笑說:「像你說的這些話,對於帝王的準則,恐怕就像是螳螂奮起臂膀企圖阻擋車輪一樣,必定不能勝任。況且像這樣,那一定會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就像那高高的觀樓和亭台,眾多事物必將歸往,投向那裡的人也必然很多。」

  將閭葂吃驚地說:「我對於先生的談話實在感到茫然。雖然這樣,還是希望先生談談大概。」季徹說:「偉大的聖人治理天下,讓民心縱放自由不受拘束,使他們在教化方面各有所成,在陋習方面各有所改,完全消除傷害他人的用心而增進自我教化的思想,就像本性在驅使他們活動,而人們並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像這樣,難道還用得著尊崇堯舜對人民的教化,而看輕渾沌不分的狀態嗎?希望能同于天然自得而心境安定哩!」

  【原文】

  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①,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②,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③,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④。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卬而視之曰⑤;「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⑥。數如泆湯⑦,其名為槔⑧。」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⑨,有機事者必有機心⑩。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11);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12);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13)。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14),俯而不對。

  有閒(15),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聖(16),於于以蓋眾(17),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18)?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19),而庶幾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20)!」

  子貢卑陬失色(21),頊頊然不自得(22),行三十裡而後愈(23)。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24)?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25)!」曰:「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26),不知複有夫人也(27)。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28)。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托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29),汒乎淳備哉(30)!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31),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32);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33)。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34)。」

  反于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渾沌氏之術者也(35);識其一(36),不知其二(37);治其內,而不治其外(38)。夫明白入素(39),無為複樸,體性抱神(40),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注釋】

  ①漢陰:漢水的南沿。山南水北叫陽,山北水南叫陰。

  ②丈人:古代對老年男子的通稱。圃:種菜的園子。畦(qí):菜圃內劃分出的長行的栽種區。

  ③甕:「甕」字之異體。

  ④搰搰(gú)然:用力的樣子。一說「搰搰」當是「滑滑」,咕嘟咕嘟的灌水之聲。見功寡:收到的功效很少;以下之「見功多」則意思相對。

  ⑤卬(yǎng):亦作「仰」,抬起頭。

  ⑥挈(qiè):提。

  ⑦數(shuò):頻繁,引申為快速的意思。泆(yì):亦作「溢」,這裡指沸騰而外溢。

  ⑧槔(gāo):即桔(jié)槔,一種原始的提水工具,又名吊杆。

  ⑨機事:機巧一類的事。

  ⑩機心:機巧、機變的心思。

  (11)純白:這裡指未受世俗沾染的純靜空明的心境。備:全,完整。

  (12)生:通作「性」,「神生」即思想、精神。

  (13)載:充滿。

  (14)瞞然:羞慚的樣子。:「慚」的異體字。

  (15)閒:間。「有閒」猶如俄頃,不一會兒。

  (16)擬:比擬,仿效。

  (17) 於於:亦作「唹籲」,誇誕的樣子。

  (18)獨弦:自唱自和。哀歌:哀歎世事之歌。

  (19)墮(huī):通作「隳」,毀壞的意思。

  (20)乏:荒廢,耽誤。

  (21)卑陬(zōu):慚愧的樣子。

  (22)頊頊(xù)然:悵然如失而不能自持的樣子。

  (23)愈:病癒,這裡指心情恢復常態。

  (24)向:先前。

  (25)反:複;這裡指恢復平時的心境。

  (26)天下一人:指孔丘。子貢是孔子的學生,心目中只有老師是唯一的聖人。

  (27)夫人:那個人,指種菜的老人。

  (28)徒:乃。

  (29)托生:寄託形骸於世。所之:去到哪裡。

  (30)汒(máng):同「茫」。「汒乎」指深遠而不可測的樣子。淳備:淳和完備,這裡指操行和德行樸實而又保持本真。

  (31)不之:不去追求。

  (32)謷(áo):通作「傲」,孤高的意思。

  (33)儻(tǎng)然:無動於衷的樣子。

  (34)風波:隨風而起,隨波而逐,喻指心神不定,為世俗塵垢所牽動。

  (35)假脩:借助和修養。渾沌氏:虛擬的人氏,指主張渾沌無別而不可分的人。

  (36)識其一:意思是懂得自古不移純真合一的道理。

  (37)不知其二:意思是不瞭解順合時勢適應變化。

  (38)外:指外在世界,與上句的「內」字指內心修養相對應。

  (39)入:疑為「大」字之誤,「太」的意思。

  (40)體性:體悟真性。抱神:持守專一的神情。

  【譯文】

  子貢到南邊的楚國遊歷,返回晉國,經過漢水的南沿,見一老丈正在菜園裡整地開畦,打了一條地道直通到井邊,抱著水甕澆水灌地,吃力地來來往往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少。子貢見了說:「如今有一種機械,每天可以澆灌上百個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頗多,老先生你不想試試嗎?」種菜的老人抬起頭來看著子貢說:「應該怎麼做呢?」子貢說:「用木料加工成機械,後面重而前面輕,提水就像從井中抽水似的,快速猶如沸騰的水向外溢出一樣,它的名字就叫做桔槔。」種菜的老人變了臉色譏笑著說:「我從我的老師那裡聽到這樣的話,有了機械之類的東西必定會出現機巧之類的事,有了機巧之類的事必定會出現機變之類的心思。機變的心思存留在胸中,那麼不曾受到世俗沾染的純潔空明的心境就不完整齊備;純潔空明的心境不完備,那麼精神就不會專一安定;精神不能專一安定的人,大道也就不會充實他的心田。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說的辦法,只不過感到羞辱而不願那樣做呀。」子貢滿面羞愧,低下頭去不能作答。

  隔了一會兒,種菜的老人說:「你是幹什麼的呀?」子貢說:「我是孔丘的學生。」種菜的老人說:「你不就是那具有廣博學識並處處仿效聖人,誇誕矜持蓋過眾人,自唱自和哀歎世事之歌以周遊天下賣弄名聲的人嗎?你要拋棄你的精神和志氣,廢置你的身形體骸,恐怕就可以逐步接近於道了吧!你自身都不善於修養和調理,哪裡還有閒暇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在這裡耽誤我的事情!」

  子貢大感慚愧神色頓改,悵然若失而不能自持,走出三十裡外方才逐步恢復常態。子貢的弟子問道:「先前碰到的那個人是幹什麼的呀?先生為什麼見到他面容大變頓然失色,一整天都不能恢復常態呢?」子貢說:「起初我總以為天下聖人就只有我的老師孔丘一人罷了,不知道還會有剛才碰上的那樣的人。我從我的老師那裡聽說到,辦事要尋求可行,功業要尋求成就。用的力氣要少,獲得的功效要多,這就是聖人之道。如今卻竟然不是這樣。持守不道的人德行才完備,德行完備的人身形才完整,身形完整的人精神才健全。精神健全方才是聖人之道。這樣的人他們寄託形骸于世間跟萬民生活在一起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到哪裡,內心世界深不可測德行淳厚而又完備啊!功利機巧必定不會放在他們那種人的心上。像那樣的人,不同于自己的心志不會去追求,不符合自己的思想不會去做。即使讓天下人都稱譽他,稱譽的言詞合乎他的德行,他也孤高而不顧;即使讓天下人都非議他,非議使其名聲喪失,他也無動於衷不予理睬。天下人的非議和讚譽,對於他們既無增益又無損害,這就叫做德行完備的人啊!我只能稱作心神不定為世俗塵垢所沾染的人。」

  子貢回到魯國,把路上遇到的情況告訴給孔子。孔子說:「那是研討和實踐渾沌氏主張的人,他們瞭解自古不移渾沌無別的道理,不懂得需要順乎時勢以適應社會的變化,他們善於自我修養調理精神,卻不善於治理外部世界。那明澈白靜到如此素潔,清虛無為回返原始的樸質,體悟真性持守精神,優遊自得地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你怎麼會不感到驚異呢?況且渾沌氏的主張和修養方法,我和你又怎麼能夠瞭解呢?」

  【原文】

  諄芒將東之大壑(1),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2)。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為焉?」曰:「夫大壑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3),酌焉而不竭(4);吾將遊焉。」

  苑風曰:「夫子無意于橫目之民乎(5)?願聞聖治。」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6),拔舉而不失其能,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7),行言自為而天下化(8),手撓顧指(9),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聖治。」「願聞德人(10)。」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11),共給之之謂安(12);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13),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14)。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15)。」「願聞神人。」曰:「上神乘光(16),與形滅亡,此謂照曠(17)。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18),萬物複情,此之謂混冥(19)」。

  【注釋】

  (1) 諄芒:虛擬的寓言人物,並寓含諄和、迷茫的意思。東之向東去到。大壑(huò):深深的溝穀,這裡指大海。

  (2) 苑風:小風,這裡擬人化而成為一人名。

  (3) 注:注入,流入。

  (4) 酌:舀取。

  (5) 橫目之民:亦即人民。人的雙目橫生於面部,故「橫目」成為「人」的代稱。

  (6) 官:用如動詞,指設置官吏。施:施布政令。

  (7) 行其所為:做自己應做之事。

  (8) 自為:自動地去做,自己管束自己。

  (9) 撓:動;「手撓」即用手指揮。顧指:用眼示意。

  (10) 德人:德行充實的人,這裡指體察于道,順應外物而居安自得的人。

  (11) 共利之:共同以之為利,是說恩澤施及廣眾,人人都共有好處。謂:通作「為」,「之謂」即「之為」。

  (12) 共給之:共同資給財貨。

  (13) 怊(chāo)乎:悵然有所失的樣子。

  (14) 容:容跡、舉止。

  (15) 上:至高無尚。乘光:駕馭光亮。

  (16) 曠:廣遠。「照曠」猶如普照萬物。

  (17) 天地樂:與天地同樂。

  (18) 混冥:混同玄合沒有差別。

  【譯文】

  諄芒向東到大海去,正巧在東海之濱遇到苑風。苑風問道:「你打算去哪兒呢?」諄芒說:「打算去大海。」苑風又問:「去做什麼呢?」諄芒說:「大海作為一種物象,江河注入它不會滿溢,不停地舀取它不會枯竭;因而我將到大海遊樂。」

  苑風說:「那麼,先生無意關心庶民百姓嗎?希望能聽到聖人之治。」諄芒說:「聖人之治嗎?設置官吏施布政令但處處合宜得體;舉賢任才而不遺忘一個能人,讓每個人都能看清事情的真情實況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行為和談吐人人都能自覺自動而自然順化,揮揮手示示意,四方的百姓沒有誰不彙聚而來,這就叫聖人之治。」苑風說:「希望再能聽到關於順應外物凝神自得的人。」諄芒說:「順應外物凝神自得的人,居處時沒有思索,行動時沒有謀慮,心裡不留存是非美醜。四海之內人人共得其利就是喜悅,人人共享財貨便是安定;那悲傷的樣子像嬰兒失去了母親,那悵然若失的樣子又像行路時迷失了方向。財貨使用有餘卻不知道自哪裡來,飲食取用充足卻不知道從哪兒出。這就是順應外物凝神自得的人的儀態舉止。」苑風說:「希望再能聽到什麼是神人。」諄芒說:「精神超脫物外的神人駕馭著光亮,跟所有事物的形跡一道消失,這就叫普照萬物。窮盡天命和變化的真情,與天地同樂因而萬事都自然消亡,萬物也就自然回復真情,這就叫混同玄合沒有差異。」

  【原文】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于武王之師(1)。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2);故離此患也(3)。」門無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4)?其亂而後治之與(5)?」

  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為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為(6)!有虞氏之藥瘍也(7),禿而施髢(8),病而求醫。孝子操藥以脩慈父(9),其色燋然(10),聖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賢(11),不使能(12);上如標枝(13),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14),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譯文】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看武王伐紂的部隊。赤張滿稽說:「周武王還是比不上有虞氏啊!所以天下遭遇這種禍患。」門無鬼說:「天下太平無事而後有虞氏才去治理呢,還是天下動亂才去治理呢?」

  赤張滿稽說:「天下太平無事是人們的心願,又為什麼還要考慮有虞氏的盛德而推舉他為國君呢!有虞氏替人治療頭瘡,毛髮脫落而成禿子方才敷設假髮,正如有了疾病方才會去求醫。孝子操辦藥物用來調治慈父的疾病,他的面容多麼憔悴,而聖人卻以這種情況為羞。盛德的時代,不崇尚賢才,不任使能人;國君居於上位如同樹顛高枝無心在上而自然居於高位,百姓卻像無知無識的野鹿無所拘束;行為端正卻不知道把它看作道義,相互友愛卻不知道把它看作仁愛,敦厚老實卻不知道把它看作忠誠,辦事得當卻不知道把它看作信義;無心地活動而又相互支使卻不把它看作恩賜。所以行動之後不會留下痕跡,事成之後不會留傳後代。」

  【原文】

  孝子不諛其親(1),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2)。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3);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道諛之人也(4)。然則俗故嚴於親而尊於君邪(5)?謂己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6)。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眾也,是終始本末不相坐(7)。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為徒,通是非(8),而不自謂眾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9)。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10),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11),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聲不入於裡耳(12),折楊皇荂(13),則嗑然而笑(14)。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以二缶鐘惑(15),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其庸可得邪(16)!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17)。不推,誰其比憂(18)!厲之人夜半生其子(19),遽取火而視之(20),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21)。

  【譯文】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諂媚他的國君,這是忠臣、孝子盡忠盡孝的極點。凡是父母所說的便都加以肯定,父母所做的便都加以稱讚,那就是世俗人所說的不肖之子;凡是君王所說的就都加以應承,君王所做的就都加以奉迎,那就是世俗人所說的不良之臣。可是人們卻不瞭解,世俗的看法就必定是正確的嗎?而世俗人所謂正確的便把它當作是正確的,世俗人所謂好的便把它當作是好的,卻不稱他們是諂諛之人。這樣,世俗的觀念和看法豈不比父母更可崇敬、比君王更可尊崇了嗎?說自己是個讒諂的人,定會勃然大怒顏容頓改;說自己是個阿諛的人,也定會忿恨填胸面色劇變。可是一輩子讒諂的人,一輩子阿諛的人,又只不過看作是用巧妙的譬喻和華麗的辭藻以博取眾人的歡心,這樣,終結和初始、根本和末節全都不能吻合。穿上華美的衣裳,繡制斑爛的紋彩,打扮豔麗的容貌,討好獻媚於舉世之人,卻不自認為那就是讒諂與阿諛,跟世俗人為伍,是非觀念相通,卻又不把自己看作是普通的人,這真是愚昧到了極點。知道自己愚昧的人,並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並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輩子也不會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輩子也不會明白。三個人在一起行走其中一個人迷惑,所要去到的地方還是可以到達的,因為迷惑的人畢竟要少些;三個人中兩人迷惑就徒勞而不能到達,因為迷惑的人佔優勢。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解,我即使祈求導向,也不可能有所幫助。這不令人可悲嗎?

  高雅的音樂世俗人不可能欣賞,折楊、皇華之類的民間小曲,世俗人聽了都會欣然而笑。所以高雅的談吐不可能留在世俗人的心裡,而至理名言也不能從世俗人的口中說出,因為流俗的言談占了優勢。讓其中兩個人迷惑而弄錯方向,因而所要去的地方便不可能到達。如今天下人都大惑不解,我即使尋求導向,怎麼可能到達呢!明知不可能到達卻要勉強去做,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棄置一旁不予推究。不去尋根究底,還會跟誰一道憂愁!醜陋的人半夜裡生下孩子,立即拿過火來照看,心情急切地唯恐生下的孩子像自己一樣醜陋。

  【原文】

  百年之木,破為犧尊(1),青黃而文之(2),其斷在溝中(3)。比犧尊於溝中之斷(4),則美惡有間矣(5),其於失性一也(6)。蹠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薰鼻(7),困惾中顙(8);四曰五味濁口(9),使口厲爽(10);五曰趣舍滑心(11),使性飛揚(12)。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13),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可以為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14),亦可以為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15),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16),內支盈于柴柵(17),外重繳(18),睆睆然在繳之中而自以為得(19),則是罪人交臂曆指而虎豹在於囊檻(20),亦可以為得矣。

  【譯文】

  百年的大樹,伐倒剖開後雕刻成精美的酒器,再用青、黃二色彩繪出美麗的花紋,而餘下的斷木則棄置在山溝裡。雕刻成精美酒器的一段木料比起棄置在山溝裡的其餘木料,美好的命運和悲慘的遭遇之間就有了差別,不過對於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來說卻是一樣的。盜蹠與曾參、史,行為和道義上存在著差別,然而他們失卻人所固有的真性卻也是一樣的。大凡喪失真性有五種情況:一是五種顏色擾亂視覺,使得眼睛看不明晰;二是五種樂音擾亂聽力,使得耳朵聽不真切;三是五種氣味薰擾嗅覺,困擾壅塞鼻腔並且直達額頂;四是五種滋味穢濁味覺,使得口舌受到嚴重傷害;五是取捨的欲念迷亂心神,使得心性馳競不息、輕浮躁動。這五種情況,都是生命的禍害。可是,楊朱、墨翟竟不停地奮力追求而自以為有所得,不過這卻不是我所說的優遊自得。得到什麼反而為其所困,也可以說是有所得嗎?那麼,斑鳩鴞鳥關於籠中,也可以算是優遊自得了。況且取捨於聲色的欲念像柴草一樣堆滿內心,皮帽羽冠、朝板、寬帶和長裙捆束於外,內心裡充滿柴草柵欄,外表上被繩索捆了一層又一層,卻瞪著大眼在繩索束縛中自以為有所得,那麼罪犯反綁著雙手或者受到擠壓五指的酷刑,以及虎豹被關在圈柵、牢籠中,也可以算是優遊自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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