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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策四



  ○或謂楚王

  或謂楚王曰:「臣聞從者欲合天下以朝大王,臣願大王聽之也。夫因詘為信,舊患有成,勇者義之;攝禍為福,裁少為多,知者官之。夫報報之反,墨墨之化,唯大君能之。禍與福相貫,生與亡為鄰,不偏於死,不偏於生,不足以載大名。

  無所寇艾,不足以橫世。夫秦捐德絕命之日久矣,而天下不知。今夫橫人嚂口利機,上幹主心,下牟百姓,公舉而私取利,是以國權輕於鴻毛,而積禍重於丘山。」


  ○魏王遺楚王美人

  魏王遺楚王美人,楚王說之。夫人鄭袖知王之說新人也,甚愛新人:衣服玩好,擇其所喜而為之;宮室臥具,擇其所善而為之。愛之甚于王。王曰:「婦人所以事夫者,色也;而妒者,其情也。今鄭袖知寡人之說新人也,其愛之甚於寡人,此孝子之所以事親,忠臣之所以事君也!」

  鄭袖知王以己為不妒也,因謂新人曰:「王愛子美矣。雖然,惡子之鼻。子為見王,則必揜子鼻。」新人見王,因揜其鼻。王謂鄭袖曰:「夫新人見寡人,則揜其鼻,何也?」鄭袖曰:「妾知也。」王曰:「雖惡必言之。」鄭袖曰:「其似惡聞君王之臭也。」王曰:「悍哉!」令劓之,無使逆命。


  ○楚王后死

  楚王后死,未立後也。謂昭魚曰:「公何以不請立後也?」昭魚曰:「王不聽,是知困而交絕於後也。」「然則不買五雙珥,令其一善而獻之王,明日視善珥所在,因請立之。」


  ○莊辛謂楚襄王

  莊辛謂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專淫逸侈靡,不顧國政,郢都必危矣!」襄王曰:「先生老悖乎?將以為楚國妖祥乎?」

  莊辛曰:「臣誠見其必然者也,非敢以為國妖祥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國必亡矣。臣請辟于趙,淹留以觀之。」

  莊辛去之趙,留五月,秦果舉鄢郢、巫、上蔡、陳之地,襄王流揜于城陽。

  於是使人發騶,征莊辛于趙。莊辛曰:「諾。」

  莊辛至,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於此,為之奈何?」莊辛對曰:「臣聞鄙語曰:『見菟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臣聞昔湯、武以百里昌,桀、紂以天下亡。今楚國雖小,絕長續短,猶以數千里,豈特百里哉?

  「王獨不見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俯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钅公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螻蟻食也。

  蜻蛉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類為招。晝遊乎茂樹,夕調乎酸鹹。倏忽之間,墜于公子之手。

  「夫雀其小者也,黃鵠因是以。游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魚卷>鯉,仰齧{艸陵}衡,奮其六翮,而淩清風,飄搖乎高翔,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射者,方將修其{苻廾}盧,治其繒繳,將加己乎百仞之上,彼礛磻,引微繳,折清風而抎矣。故晝遊乎江河,夕調乎鼎鼐。

  「夫黃鵠其小者也,蔡聖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

  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宣王,系己以朱絲而見之也。

  「蔡聖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輩從鄢陵君與壽陵君,飯封祿之粟,而戴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黽塞之內,而投己乎黽之外。」

  襄王聞之,顏色變作,身體戰慄。使用乃以執珪而授之,為陽陵君,與淮北之地也。


  ○齊明說卓滑以伐秦

  齊明說卓滑以伐秦,滑不聽也。齊明謂卓滑曰:「明之來也,為樗裡疾蔔交也。明說楚大夫以伐秦,皆受明之說也,唯公弗受也,臣有辭以報樗裡子矣。」

  卓滑因重之。


  ○或謂黃齊

  或謂黃齊曰:「人皆以謂公不善於富摯。公不聞老萊子之教孔子事君乎?示之其齒,之堅也,六十而盡,相靡也。今富摯能,而公重不相善也,是兩盡也。

  諺曰:『見君之乘,下之;見杖,起之。』今也,王愛富摯,而公不善也,是不臣也。」


  ○長沙之難

  長沙之難,楚太子橫為質于齊。楚王死,薛公歸太子橫。因與韓、魏之兵,隨而攻東國。太子懼。昭蓋曰:「不若令屈署以新東國為和于齊以動秦。秦恐齊之敗東國,而令行於天下也,必將救我。」太子曰:「善。」遽令屈署以東國為和于齊。秦王聞之懼,令辛戎告楚曰:「毋與齊東國,吾與子出兵矣。」


  ○有獻不死之藥于荊王者

  有獻不死之藥于荊王者,謁者操以入。中射之士問曰:「可食乎?」曰:「可。」因奪而食之。王怒,使人殺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說王曰:「臣問謁者,謁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無罪,而罪在謁者也。且客獻不死之藥,臣食之,而王殺臣,是死藥也。王殺無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王乃不殺。


  ○客說春申君

  客說春申君曰:「湯以亳,武王以鄗,皆不過百里,以有天下。今孫子,天下賢人也,君籍之以百里勢,臣竊以為不便於君。何如?」春申君曰:「善。」

  於是使人謝孫子。孫子去之趙,趙以為上卿。

  客又說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魯入齊,魯弱而齊強。夫賢者之所在,其君未嘗不尊,國未嘗不榮也。今孫子,天下賢人也,君何辭之?」春申君又曰:「善。」於是使人請孫子于趙。

  孫子為書謝曰:「『癘人憐王』,此不恭之語也。雖然,不可不審察也。此為劫弑死亡之主言也。夫人主年少而矜材,無法術以知奸,則大臣主斷國私,以禁誅於己也,故弑賢長而立幼弱,廢正適而立不義。《春秋》戒之曰:『楚王子圍聘于鄭,未出竟,聞王病,反,問疾,遂以冠纓絞王,殺之,因自立也。齊崔杼之妻美,莊公通之。崔杼帥其君党而攻莊公。請與分國,崔杼不許;欲自刃于廟,崔杼不許。莊公走出,逾於外牆,射中其股,遂殺之,而立其弟景公。』近代所見:李兌用趙,餓主父于沙丘,百日而殺之;淖齒用齊,擢閔王之筋,縣于其廟梁,宿夕而死。夫癘雖癰腫胞疾,上比前世,未至絞纓射股;下比近代,未至擢筋而餓死也。夫劫弑死亡之主也,心之憂勞,形之困苦,必甚於癘矣。由此觀之,癘雖憐王可也。」因為賦曰:「寶珍隋珠,不知佩兮。礻韋布與絲不知異兮。閭姝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為明,以聾為聰,以是為非,以吉為凶。嗚呼上天,曷惟其同!」

  《詩》曰:「上天甚神,無自瘵也。」


  ○天下合從

  天下合從,趙使魏加見楚春申君曰:「君有將乎?」曰:「有矣。僕欲將臨武君。」魏加曰:「臣少之時好射,臣願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

  加曰:「異日者,更羸與魏王處京台之下,仰見飛鳥,更羸謂魏王曰:『臣為王引弓虛發而下鳥。』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間,雁從東方來,更羸以虛發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對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群也。故瘡未息而驚心未至也,聞弦音引而高飛,故瘡隕也。』今臨武君嘗為秦孽,不可為拒秦之將也。」


  ○汗明見春申君

  汗明見春申君,候問三月而後得見。談卒,春申君大說之。汗明欲複談,春申君曰:「僕已知先生,先生大息矣。」汗明憱焉曰:「明願有問君,而恐固。

  不審君之聖孰與堯也?」春申君曰:「先生過矣,臣何足以當堯。」汗明曰:「然則君料臣孰與舜?」春申君曰:「先生即舜也。」汗明曰:「不然,臣請為君終言之。君之賢實不如堯,臣之能不及舜。夫以賢舜事聖堯,三年而後乃相知也。今君一時而知臣,是君聖於堯,而臣賢於舜也。」春申君曰:「善。」召門吏為汗先生著客籍,五日一見。

  汗明曰:「君亦聞驥乎?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潰,漉汁灑地,白汗交流;中阪遷延,負轅不能上。伯樂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紵衣以冪之。驥於是俯而噴,仰而鳴,聲達於天,若出金石聲者,何也?

  彼見伯樂之知己也。今僕之不肖,阨於州部,堀穴窮巷,沈洿鄙俗之日久矣,君獨無意湔拔僕也?使得為君高鳴屈于梁乎?」


  ○楚考烈王無子

  楚考烈王無子,春申君患之,求婦人宜子者進之甚眾,卒無子。

  趙人李園持其女弟欲進之楚王,聞其不宜子,恐又無寵。李園求事春申君為舍人。已而謁歸,故失期。還謁,春申君問狀,對曰:「齊王遣使求臣女弟,與其使者飲,故失期。」春申君曰:「聘入乎?」對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見乎?」曰:「可。」於是園乃進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知其有身,園乃與其女弟謀。

  園女弟承間說春申君曰:「楚王之貴幸君,雖兄弟不如。今君相楚王二十餘年,而王無子,即百歲後,將更立兄弟。即楚王更立,彼亦各貴其故所親,君又安得長有寵乎?非徒然也,君用事久,多失禮于王兄弟,兄弟誠立,禍且及身,奈何以保相印、江東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之幸君未久,誠以君之重而進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賴天而有男,則是君之子為王也,楚國封盡可得,孰與其臨不測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園女弟謹舍,而言之楚王。

  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為太子,以李園女弟立為王后。楚王貴李園,李園用事。

  李園既入其女弟為王后,子為太子,恐春申君語泄,而益驕,陰養死士,欲殺春申君以滅口。而國人頗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楚二十五年,考烈王病。朱英謂春申君曰:「世有無妄之福,又有無妄之禍;今君處無妄之世,以事無妄之主,安不有無妄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福?」曰:「君相楚二十餘年矣,雖名為相國,實楚王也。五子皆相諸侯。今王疾甚,旦暮且崩,太子衰弱,疾而不起,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當國,如伊尹、周公。王長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稱孤,因而有楚國。此所謂無妄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禍?」曰:「李園不治國,王之舅也,不為兵將,而陰養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崩,李園必先入,據本議,制斷君命,秉權而殺君以滅口。此所謂無妄之禍也。」春申君曰:「何謂無妄之人?」曰:「君先仕臣為郎中,君王崩,李園先人,臣請為君童刂其胸殺之。此所謂無妄之人也。」

  春申君曰:「先生置之,勿複言已。李園,軟弱人也,僕又善之,又何至此?」

  朱英恐,乃亡去。

  後十七日,楚考烈王崩,李園果先入,置死士止於棘門之內。春申君後入,止棘門。園死士夾刺春申君,斬其頭,投之棘門外。於是使吏盡滅春申君之家。

  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為楚幽王也。

  是歲秦始皇立九年矣。嫪毒亦為亂于秦,覺,夷三族,而呂不韋廢。

  續:《越絕書》,《隋·經籍志》稱為子貢作,今雜記秦、漢事,疑後人所羼,不敢盡信。《史記》、《戰國策》、《列女傳》,不載女環之名,止見於此。

  其畫策終始,信如此,皆出於女環,尤為異也。至言烈王死後,李園相春申君,方封于吳,又立其子為假君,皆與《史記》、《國策》不合。聊記於此,以廣異聞。


  ○虞卿謂春申君

  虞卿謂春申君曰:「臣聞之《春秋》『于安思危,危則慮安』。今楚王之春秋高矣,而君之封地不可不早定也。為主君慮封者,莫如遠楚。秦孝公封商君,孝公死,而後不免殺之;秦惠王封冉子,惠王死,而後王奪之。公孫鞅功臣也,冉子親姻也,然而不免奪、死者,封近故也。太公望封于齊,邵公奭封于燕,為其遠王室矣。今燕之罪大而趙怒深,故君不如北兵以德趙,踐亂燕以定身封,此百代之一時也。」

  君曰:「所道攻燕,非齊則魏。魏、齊新怨楚,楚君雖欲攻燕,將道何哉?」

  對曰:「請令魏王可。」君曰:「何如?」對曰:「臣請到魏,而使所以信之。」

  乃謂魏曰:「夫楚亦強大矣,天下無敵,乃且攻燕。」魏王曰:「鄉也,子雲『天下無敵』;今也,子雲『乃且攻燕』者,何也?」對曰:「『今為馬多力』,則有矣;若曰『勝千鈞』則不然者,何也?夫千鈞非馬之任也。今謂『楚強大』,則有矣;若『越趙、魏而鬥兵于燕』,則豈楚之任,也我?非楚之任而楚為之,是敝楚也。敝楚見強魏也,其于王孰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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