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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苟論第四


  ○不苟

  一曰:賢者之事也,雖貴不苟為,雖聽不自阿,必中理然後動,必當義然後舉,此忠臣之行也。賢主之所說,而不肖主雖不肖其說,非惡其聲也。人主雖不肖,其說忠臣之聲與賢主同,行其實則與賢主有異。異,故其功名禍福亦異。異,故子胥見說於闔閭,而惡乎夫差;比干生而惡於商,死而見說乎周。

  武王至殷郊,系墮。五人禦於前,莫肯之為,曰:「吾所以事君者,非系也。」

  武王左釋白羽,右釋黃鉞,勉而自為系。孔子聞之曰:「此五人者之所以為王者佐也,不肖主之所弗安也。」故天子有不勝細民者,天下有不勝千乘者。

  秦繆公見戎由餘,說而欲留之,由餘不肯。繆公以告蹇叔。蹇叔曰:「君以告內史廖。」內史廖對曰:「戎人不達於五音與五味,君不若遺之。」繆公以女樂二八人與良宰遺之。戎王喜,迷惑大亂,飲酒晝夜不休。由餘驟諫而不聽,因怒而歸繆公也。蹇叔非不能為內史廖之所為也,其義不行也。繆公能令人臣時立其正義,故雪殽之恥,而西至河雍也。

  秦繆公相百里奚。晉使叔虎、齊使東郭蹇如秦,公孫枝請見之。公曰:「請見客,子之事歟?」對曰:「非也。」「相國使子乎?」對曰:「不也。」公曰:「然則子事非子之事也。秦國僻陋戎夷,事服其任,人事其事,猶懼為諸侯笑,今子為非子之事!退!將論而罪。」公孫枝出,自敷於百里氏。百里奚請之。公曰:「此所聞於相國歟?枝無罪,奚請?有罪,奚請焉?」百里奚歸,辭公孫枝。

  公孫枝徙,自敷於街。百里奚令吏行其罪。定分官,此古人之所以為法也。今繆公鄉之矣。其霸西戎,豈不宜哉?

  晉文公將伐鄴,趙衰言所以勝鄴之術。文公用之,果勝。還,將行賞。衰曰:「君將賞其本乎?賞其末乎?賞其末,則騎乘者存;賞其本,則臣聞之郤子虎。」

  文公召郤子虎曰:「衰言所以勝鄴,鄴既勝,將賞之,曰『蓋聞之於子虎,請賞子虎。』」子虎曰:「言之易,行之難,臣言之者也。」公曰:「子無辭。」郤子虎不敢固辭,乃受矣。凡行賞欲其博也,博則多助。今虎非親言者也,而賞猶及之,此疏遠者之所以盡能竭智者也。晉文公亡久矣,歸而因大亂之餘,猶能以霸,其由此歟。


  ○贊能

  二曰:賢者善人以人,中人以事,不肖者以財。得十良馬,不若得一伯樂;得十良劍,不若得一歐冶;得地千里,不若得一聖人。舜得皋陶而舜授之,湯得伊尹而有夏民,文王得呂望而服殷商。夫得聖人,豈有裡數哉?

  管子束縛在魯,桓公欲相鮑叔。鮑叔曰:「吾君欲霸王,則管夷吾在彼。臣弗若也。」桓公曰:「夷吾,寡人之賊也,射我者也,不可。」鮑叔曰:「夷吾,為其君射人者也。君若得而臣之,則彼亦將為君射人。」桓公不聽,強相鮑叔。

  固辭讓,而相桓公果聽之。於是乎使人告魯曰:「管夷吾,寡人之讎也,願得之而親加手焉。」魯君許諾,乃使吏鞹其拳,膠其目,盛之以鴟夷,置之車中。

  至齊境,桓公使人以朝車迎之,祓以爟火,釁以犠猳焉,生與之如國。命有司除廟筵幾,而薦之曰:「自孤之聞夷吾之言也,目益明,耳益聰。孤弗敢專,敢以告於先君。」因顧而命管子曰:「夷吾佐予!」管仲還走,再拜稽首,受令而出。管子治齊國,舉事有功,桓公必先賞鮑叔,曰:「使齊國得管子者,鮑叔也。」

  桓公可謂知行賞矣。凡行賞欲其本也,本則過無由生矣。

  孫叔敖、沈尹莖相與友。叔敖游於郢三年,聲問不知,修行不聞。沈尹莖謂孫叔敖曰:「說義以聽,方術信行,能令人主上至於王,下至於霸,我不若子也。

  耦世接俗,說義調均,以適主心,子不若我也。子何以不歸耕乎?吾將為子遊。」

  沈尹莖遊於郢五年,荊王欲以為令尹,沈尹莖辭曰:「期思之鄙人有孫叔敖者,聖人也。王必用之,臣不若也。」荊王於是使人以王輿迎叔敖,以為令尹,十二年而莊王霸。此沈尹莖之力也。功無大乎進賢。


  ○自知

  三曰:欲知平直,則必準繩;欲知方圓,則必規矩;人主欲自知,則必直士。

  故天子立輔弼,設師保,所以舉過也。夫人故不能自知,人主猶其。存亡安危,勿求於外,務在自知。

  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湯有司過之士,武王有戒慎之鞀,猶恐不能自知。今賢非堯舜湯武也,而有掩蔽之道,奚繇自知哉!

  荊成、齊莊不自知而殺,吳王、智伯不自知而亡,宋、中山不自知而滅,晉惠公、趙括不自知而虜,鑽荼、龐涓、太子申不自知而死,敗莫大於不自知。

  範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鍾者。欲負而走,則鍾大不可負。以椎毀之,鍾況然有音。恐人聞之而奪己也,遽掩其耳。惡人聞之可也,惡己自聞之,悖矣。為人主而惡聞其過,非猶此也?惡人聞其過尚猶可。

  魏文侯燕飲,皆令諸大夫論己。或言君之智也。至於任座,任座曰:「君不肖君也。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是以知君之不肖也。」文侯不說,知於顏色。任座趨而出。次及翟黃,翟黃曰:「君賢君也。臣聞其主賢者,其臣之言直。今者任座之言直,是以知君之賢也。」文侯喜曰:「可反歟?」翟黃對曰:「奚為不可?臣聞忠臣畢其忠,而不敢遠其死。座殆尚在於門。」翟黃往視之,任座在於門,以君令召之。任座入,文侯下階而迎之,終座以為上客。文侯微翟黃,則幾失忠臣矣。上順乎主心以顯賢者,其唯翟黃乎?


  ○當賞

  四曰:民無道知天,民以四時寒暑日月星辰之行知天。四時寒暑日月星辰之行當,則諸生有血氣之類皆為得其處而安其產。人臣亦無道知主,人臣以賞罰爵祿之所加知主。主之賞罰爵祿之所加者宜,則親疏遠近賢不肖皆盡其力而以為用矣。

  晉文侯反國,賞從亡者,而陶狐不與。左右曰:「君反國家,爵祿三出,而陶狐不與,敢問其說。」文公曰:「輔我以義,導我以禮者,吾以為上賞;教我以善,強我以賢者,吾以為次賞,拂吾所欲,數舉吾過者,吾以為末賞。三者。

  所以賞有功之臣也。若賞唐國之勞徒,則陶狐將為首矣。」周內史興聞之曰:「晉公其霸乎!昔者聖王先德而後力,晉公其當之矣!」

  秦小主夫人用奄變,群賢不說自匿,百姓郁怨非上。公子連亡在魏,聞之,欲入,因群臣與民從鄭所之塞。右主然守塞,弗入,曰:「臣有義,不兩主,公子勉去矣!」公子連去,入翟,從焉氏塞,菌改入之。夫人聞之,大駭,令吏興卒。奉命曰:「寇在邊。」卒與吏其始發也,皆曰:「往擊寇。」中道,因變曰:「非擊寇也,迎主君也。」公子連因與卒俱來,至雍,圍夫人,夫人自殺。公子連立,是為獻公。怨右主然,而將重罪之;德菌改,而欲厚賞之。監突爭之曰:「不可。秦公子之在外者眾,若此,則人臣爭入亡公子矣,此不便主。」獻公以為然,故複右主然之罪,而賜菌改官大夫,賜守塞者人米二十石。獻公可謂能用賞罰矣。凡賞非以愛之也,罰非以惡之也,用觀歸也。所歸善,雖惡之,賞;所歸不善,雖愛之,罰。此先王之所以治亂安危也。


  ○博志

  五曰:先王有大務,去其害之者,故所欲以必得,所惡以必除,此功名之所以立也。俗主則不然,有大務而不能去其害之者,此所以無能成也。夫去害務與不能去害務,此賢不肖之所以分也。使獐疾走,馬弗及至,己而得者,其時顧也。

  驥一日千里,車輕也;以重載則不能數裡,任重也。賢者之舉事也,不聞無功,然而名不大立、利不及世者,愚不肖為之任也。

  冬與夏不能兩刑,草與稼不能兩成,新谷熟而陳穀虧,凡有角者無上齒,果實繁者木必庳,用智褊者無遂功,天之數也。故天子不處全,不處極,不處盈。

  全則必缺,極則必反,盈則必虧。先王知物之不可兩大,故擇務,當而處之。

  孔、墨、甯越,皆布衣之士也,慮於天下,以為無若先王之術者,故日夜學之。有便於學者,無不為也;有不便於學者,無肯為也。蓋聞孔丘、墨翟,晝日諷誦習業,夜親見文王、周公旦而問焉。用志如此其精也,何事而不達?何為而不成?故曰:「精而熟之,鬼將告之。」非鬼告之也,精而熟之也。今有寶劍良馬於此,玩之不厭,視之無倦;寶行良道,一而弗複。欲身之安也,名之章也,不亦難乎!

  甯越,中牟之鄙人也。苦耕稼之勞,謂其友曰:「何為而可以免此苦也?」

  其友曰:「莫如學。學三十歲則可以達矣。」甯越曰:「請以十五歲。人將休,吾將不敢休;人將臥,吾將不敢臥。」十五歲而周威公師之。矢之速也,而不過二裡,止也;步之遲也,而百舍,不止也。今以甯越之材而久不止,其為諸侯師,豈不宜哉?

  養由基、尹儒,皆文藝之人也。荊廷嘗有神白猿,荊之善射者莫之能中,荊王請養由基射之。養由基矯弓操矢而往,未之射而括中之矣,發之則猿應矢而下,則養由基有先中中之者矣。尹儒學禦,三年而不得焉,苦痛之,夜夢受秋駕於其師。明日往朝其師。望而謂之曰:「吾非愛道也,恐子之未可與也。今日將教子以秋駕。」尹儒反走,北面再拜曰:「今昔臣夢受之。」先為其師言所夢,所夢固秋駕已。上二士者,可謂能學矣,可謂無害之矣,此其所以觀後世已。


  ○貴當

  六曰:名號大顯,不可強求,必繇其道。治物者,不於物於人。治人者,不於事於君。治君者,不於君於天子。治天子者,不於天子於欲。治欲者,不於欲於性。性者,萬物之本也,不可長,不可短,因其固然而然之,此天地之數也。

  窺赤肉而鳥鵲聚,狸處堂而眾鼠散,衰絰陳而民知喪,竽瑟陳而民知樂,湯武修其行而天下從,桀紂慢其行而天下畔,豈待其言哉?君子審在己者而已矣。

  荊有善相人者,所言無遺策,聞於國。莊王見而問焉。對曰:「臣非能相人也,能觀人之友也。觀布衣也,其友皆孝悌純謹畏令,如此者。其家必日益,身必日榮矣,所謂吉人也。觀事君者也,其友皆誠信有行好善,如此者,事君日益,官職日進,此所謂吉臣也。觀人主也,其朝臣多賢,左右多忠,主有失,皆交爭證諫,如此者,國日安,主日尊,天下日服。此所謂吉主也。臣非能相人也,能觀人之友也。」莊王善之,於是疾收士,日夜不懈,遂霸天下。故賢主之時見文藝之人也,非特具之而已也,所以就大務也。夫事無大小,固相與通。田獵馳騁,弋射走狗,賢者非不為也,為之而智日得焉,不肖主為之而智日惑焉。志曰:「驕惑之事,不亡奚待?」

  君有好獵者,曠日持久而不得獸,入則愧其家室。出則愧其知友州裡。惟其所以不得之故,則狗惡也。欲得良狗,則家貧無以。於是還疾耕。疾耕則家富,家富則有以求良狗,狗良則數得獸矣,田獵之獲常過人矣。非獨獵也,百事也盡然。霸王有不先耕而成霸王者,古今無有。此賢者不肖之所以殊也。賢不肖之所欲與人同,堯、桀、幽、厲皆然,所以為之異。故賢主察之,以為不可,弗為;以為可,故為之。為之必繇其道,物莫之能害,此功之所以相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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