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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一


  韓百仲撲過來,抱住他,一迭聲地喊:「老四呀,老四,你哪兒不好受,你哪兒不好受哇?」

  馬老四看了韓百仲一眼,想笑一下,可是沒有笑出來,只是皺著眉毛,搖了搖頭。

  韓百仲埋怨說:「你呀,你呀,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還幹活兒?」

  馬老四靠在韓百仲的懷裡,喘噓了一陣兒,又用那雙無光的眼睛,看了看他的老夥計,使很大的力氣說:「百仲,百仲,扶扶我、扶扶我,讓我把這槽料拌完,拌……」

  韓百仲說:「哎呀呀,都這樣了,你還拌什麼料哇,這是玩的嗎?快回屋,快吧。」

  馬老四使勁兒搖搖頭懇求地說:「不,不,扶扶我吧!我求求你,把我扶過去……」

  韓百仲說:「我替你拌還不行嗎?」

  馬老四又搖搖頭說:「你還能給咱們社會主義幹好多好多的事兒,我,我不行啦。這是我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再不能伺候它們了……」

  熱淚忽一下子從韓百仲的眼裡湧了出來。他抱起這個失去熱力的身軀;許許多多過去了的事情,都帶著不同的光彩,跳到這個硬漢子的眼前了。可是,最有光彩的往事,不是他們當年一塊兒住在馬小辮的場房裡,熬受災難的日子;不是土地改革的時候,他們一塊兒沖進獅子院,跟惡霸地主清算的日子;也不是搞初級社的時候,他們一塊兒發揚窮棒子精神,苦戰苦幹的日子;倒是半個月前,在小河邊上,他們臉對臉地站著談心的那一會兒。在韓百仲想來,那一次談話是最難忘的;無意的談笑,竟然變成了今天的事實,無光的,也有光了。

  韓百仲想著,朝那整齊乾淨的牲口棚看了一眼,又朝那群肥壯的牲口看了一眼;他再也硬不起心腸來拒絕這個老夥計的要求了。

  馬老四被韓百仲架著,拌完了這最後一槽草料,又昏過去了。

  馬老四英勇堅強地保衛農業社的牲口,馬之悅下毒手傷害了這個老飼養員。聽到信兒的人,全都又感動,又憤恨,同時又替老人的身體萬分擔憂。

  送飯的淑紅媽,把這消息傳到打麥場上,傳到了那個被留下看場的焦振茂的耳朵裡,他的臉色刷一下白了:「不好,准是受了內傷!」

  淑紅媽說:「蕭支書正派人綁擔架,要往縣城醫院送哪。」

  焦振茂說:「我得馬上看看他去!」

  淑紅媽說:「場上不能離開人呀!」

  焦振茂說:「你替我看一會兒吧。」他扔下手裡的活兒,就飛跑地出了場院。

  誰也不能準確的知道,馬老四這副窮人的骨頭,在這個老中農的胸懷裡佔據了多大的地位;更不會全明白,是什麼力量,把兩種不同性質的金屬熔為一體了……

  一夥一夥的人跑進飼養場。他們一個個伏在炕沿邊,呼喚著馬老四:「四爺,四爺,您醒醒!」

  老人家閉著眼睛,胸脯子一起一伏,困難地呼吸著,喉嚨「咕嚕嚕」地響著。

  馬連福在大廟門口跟王國忠照了個面,想起他的爸爸,趕緊回家告訴媳婦孫桂英一聲,又往飼養場跑。

  孫桂英也抱著孩子跑來了。

  這兩口子伏在炕沿邊,搖著老人,一齊喊:「爸爸,爸爸,您睜睜眼,跟我們說句話呀!」

  老人不睜眼,也沒有說話。

  馬連福哭嚎起來:「爸爸呀!……」

  孫桂英也哭了。

  旁邊的人幫著喊:「四爺,看看,你的兒子、孫子全來了,看看他們吧!」

  老人家沒有動一動。

  焦振茂在門口愣了好大工夫,猛地撲過來,抱住了馬老四:「老四,老四……」他幾乎比任何人哭的都傷心。

  又有一夥一夥的人擁到飼養場。屋裡屋外全站滿了。這麼多的人一個聲地呼喚,都不能叫醒老人。

  喜老頭也從打麥場上趕來了。他站在馬老四的身邊看一眼,臉上仍然像一塊石頭那麼嚴峻。

  他們是一對老夥計,他們一起渡過吃人的舊時代,一起迎來了新天下。特別是這五、六年裡,他們是在互相尊敬而又互相信任裡,送走了艱辛難忘的歲月;今天早上,喜老頭來這兒牽牲口套碌碡軋麥子的時候,兩個人見了面,因為都忙,互相只說了兩句非常短的話:「拉個牲口套碌碡。」「您自己挑吧。」「晚上到場上聊聊。」

  「噯。」可是,僅僅半天,他們就不能對著臉互相看一眼了。

  韓百仲還在一迭連聲地呼喚著病人:「老四,老四呀!你說農業社啥時候牲口都變成了拖拉機、大機器,你才離開我們呀,你怎麼這麼早就走哇!老四,你……」

  馬老四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也沒有力量睜開眼睛,他的嘴唇抖動著:「蕭……蕭……」

  韓百仲明白了老人的心意,忙對旁邊的焦淑紅說:「快,快叫長春去!」

  焦淑紅應聲往外跑。

  喜老頭攔住焦淑紅,小聲說:「見著長春,讓他先想想救人的辦法。」見焦淑紅點頭跑了,也跟出屋子。

  鄉黨委書記王國忠也聽到信兒,趕到這兒來了。他沖著迎面出來的喜老頭問:「喜老頭,四爺怎麼樣?」

  喜老頭非常有信心地說:「我看他能夠好起來。」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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