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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四


  「我們是拉自己的牲口!」

  馬老四質問他們:「哪一頭牲口是你們自己的?折價人社了,全是大夥兒的,全是集體的;你們已經得了錢,牲口怎麼還能算你們的呢?」

  人們哪肯聽這個,還是一邊喊,一邊往裡擠。

  馬之悅急著想從飼養場這邊殺出一條活路。他使勁兒朝前擠了擠說:「大夥兒別嚷嚷,老四是個講理的人,也是個最服從領導的人,等我跟他說。」他要人們都靜下來之後,又對馬老四說:「老四,村子裡鬧了事兒,你是知道了;這也不是一個東山塢的問題,更不是你我一兩個人自己的問題,全縣全國全都這樣了……」

  馬老四質問他:「馬之悅你說清楚一點兒,『全都這樣了』這句話裡包含著啥意思?」

  馬之悅說:「這意思也不是我一個人發明出來的,是李鄉長從上邊帶來的,是群眾從下邊發動起來的;他們的意思就是合作化搞糟啦,一切事情都得從頭來,就是說,農業社得解散了 !」

  馬老四冷冷一笑:「馬之悅,你不用揀好聽的說。這套鬼話,不是上邊來的,也不是下邊發動的,全是從你那爛了的心肝五臟裡冒出來的臭氣!農業社的優越性,就跟天上的太陽一樣有光,跟地下的樹木一樣有根;有眼的人全能看見,眼瞎心不瞎的人也都清楚;你造謠,你罵它,就能把這光遮住了 ?就能把這根子拔下來了?你是大白天做夢吧?你問問那些有良心的人,誰說合作化糟了?你的壞事兒還沒幹夠哇?鄉親們哪,別再上他的當了,馬之悅是個賣國的大奸臣呀!」

  馬之悅已經走到「狗急跳牆」的地步,什麼壞水都能往外冒了。他被這老頭子迎頭一頓罵,臉上發燒,肚子升火,咬牙切齒地回罵著:「老東西,窮骨頭,給你臉不要臉,敢污辱我?」說著,又是擼胳膊又是挽袖子,想把馬老四嚇唬住。

  馬老四才不怕這一套哪,堅決地回擊說:「污辱你?你敢把你幹的肮髒勾當,把你心裡想的鬼算盤,全都抖摟出來見見天日嗎?」

  馬風蘭和馬齋又扯開嗓子喊起來:

  「別理他,牽咱們的牲口!」

  「動手,各人牽各人的!」

  馬老四說:「我看你們誰敢動一根牲口毛!」

  馬大炮恨不能一口把馬老四吃了:「馬老四,今天不是那天了。我們使半截兒碾子,你就讓我們卸了。我們讓你欺負夠了,你別想那日子了!」

  馬老四說:「馬大炮呀,我看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呀,非得等馬之悅把你們領到沒脖子深的地方,灌一肚子渾水,眼看沒命了,你們才會醒過夢來。告訴你們,只要有我馬老四一口氣在,這牲口你們就動不了。這群牲口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這群牲口,你們敢動它,我就拼了 !」

  馬齋和馬風蘭一邊往前推馬大炮和女人們,一邊喊著:

  「把他弄一邊去!」

  「牽牲口!」

  馬老四已經看出,光跟這夥人說理不行了,得動真的,就高聲地說:「告訴你們,這牲口是黨交給我的,你們要是胡來,我可要盡職責,可別說我翻臉不認人!」說著,他從地下拾一根又粗又長的頂梢門的木杠子,兩手橫著端起,兩腿一叉,威風凜凜地一站,瞪著眼睛喊道:「我看你們誰敢動一動 !」

  這幾個紅了眼的中農們,誰也沒想到這個老飼養員還有這麼一手;過去,誰把他放在眼裡呀!他們每個人心裡都燃燒起一股子古怪的貪心和欲望,要是一點兒不能得到滿足,就好像活不成了;就算馬上進刑場,也想撈到一點好處攥在手裡。他們原來估計,搶糧食不易,拉牲口是手到擒來的事兒,不料想,到這裡又碰上了硬的。這幾個迷了心竅的人,看著馬老四那副氣勢和手裡端著的杠子,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馬之悅這會兒急得不得了。他想:如果這一手不來個真的,又給撞回去,這幾個人的一股子熱勁兒都得涼下去,事情鬧不起來,成不了群眾性的,往好處爭取不了;萬一剩下的這幾個中農再一散開,自己沒有了跳牆梯子,也沒有了躲藏的洞兒,這齣戲一定得唱起來呀!

  馬齋跟馬之悅這會兒是「同心同德」、同樣的處境;他更清楚這件事情成功和失敗對他的利害關係。他希望事情越鬧大越好,他好渾水摸魚,不光解解心頭之恨,也給自己打開新天下了;要不然,面目已經大暴露,再裝什麼樣子也裝不成了,那可不得了哇!

  馬大炮畢竟是馬大炮,他想得直,也做得直。剛才馬之悅在彎彎繞家說的那番話,打的那比方,還牢牢地擱在馬大炮的心坎上;由此激起來的狂熱,也還分毫不差地保留著。他沒有因為碰了釘子撞了牆,稍稍地收斂一點兒,反倒越來火氣越大,越是什麼也不顧了。牲口拉不走,門都進不去,急得他直跺腳。

  這個彎彎繞正在想什麼呢?他是個最能「繞」的人,自然會有「獨特」的看法和想法。鬧事一開頭,他就機靈地看到,馬之悅這邊沒有「天時」,沒有「地利」,更沒有「人和」;他就給自己留了兩手,做了兩種打算。等到搶倉庫碰了大釘子,他那把本來就不快的刀,立刻就卷刃了。接著到了飼養場,他忍不住地想到兩個嚴重問題:第一,哪一邊有理,哪一邊有力量;第二,這樣幹,是不是出了界線 ?大廟裡、外的焦淑紅、焦克禮、韓小樂理直氣壯,又胸有成竹;馬老四又勇敢、又堅決;場上照樣打軋,地裡照樣收割,焦振叢這夥人,照樣把大車趕得那麼歡,這不是「理」,這不是「力量」嗎 !可是馬之悅這邊呢,找人不來,硬拉的,有的蔫退了,有的硬跑了,有的跳牆逃了,李世丹遲遲不露面,說不定也溜了;如今,這兒只剩下一個富農,一個地主的閨女,一個怪幹部,還有馬大炮、彎彎繞自己和他們的老婆孩子了,這是沒有「理」,沒有「力量」呀 !彎彎繞考慮到這些之後,就一直躲在遠處不上前;見到馬老四端起頂門杠子一鬧,他的心又猛地一動:馬之悅這回要真拼了,可是出邊了、過界了,跟他走,好處得不著,定還得惹一身禍,不如馬上跑,不回家,到地裡去幹活兒……

  馬之悅早就留神著彎彎繞。他想:如果彎彎繞一溜,連個「替死鬼」也抓不著了;就是死,你彎彎繞也得給我「陪綁」,就喊:「別聽馬老四這一套,那是騙你哪!你們既然到這兒來了,咱們就算上了一隻船;要想不翻船,就得齊心努力幹到底兒;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誰也不用想躲個乾淨身子 !有人想自己往下跳,那是做夢!跳下去,也得淹死你,不如跟著幹,有好處,有希望!」

  馬齋明白馬之悅的意思,也跟著喊:「反正也鬧起來了,不鬧也不行啦,幹吧!」

  馬風蘭說:「連李鄉長都給咱們撐腰,一個老頭子怕他什麼!」

  沉默片刻的人們,在馬大炮的帶頭之下,又猛勁兒朝裡邊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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