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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七


  第一二七章

  東山塢出奇事兒,迷了馬齋,也瘋了馬齋。

  從打李世丹在馬之悅家大門口朝他喊了那幾句話以後,他就迷迷糊糊的了。他貓抓心似的想: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李世丹左一聲「老大爺」,右一聲「一家人」地朝他馬齋喊,又喊得那麼親親熱熱,實實在在;那副表情,就像小孩子辦了錯事兒怕挨打一般……李世丹是鄉長,是管著十幾個村子,幾千人的鄉長,先頭是一個管著幾十個村子、幾萬人的區長,怎麼一下子跟他這個富農拉開了關係、靠上了親近呢?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兒呀!

  他想起一九五一年鎮壓反革命運動。有一天,東山塢召開全村群眾大會,李世丹登臺講話。他慷慨激昂地說:「地主富農是我們的敵人,你們要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誰要想變天、反攻,我們就要專政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馬齋渾身發抖;以後,只要一傍住李世丹的影子,他就不由自主地發抖。六七年過來了,他馬齋一直在假裝老實,不敢動一動;東山塢那夥子窮人呢,也是生著法兒對自己專政,逢年過節要讓他們找去訓話,出門走親要找他們請假,丟一根井繩,病一頭毛驢,都會有好多好多的眼睛往他身上盯。那些上邊來的幹部更厲害,誰都不沾自己的邊兒。有一回,馬連福派自己家做飯,那個下鄉來的女幹部一聽是「富農家」,沒進門就走了,寧肯餓著肚子都不進來吃。可是現在呢,馬齋變成了李鄉長的「老大爺」,又變成了「一家人」,這能不讓他著迷嗎?

  接著,李世丹在大廟裡放了地主馬小辮。:馬齋看見馬小辮樂顛顛地走回家,他就瘋瘋狂狂的了。他弄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兒:要改天換地,要「輪流執政」,人人都要換換位子;又像過去那樣,不論城裡、鄉下,有錢的人比沒錢的人享福,富人比窮人吃香,「有錢能買鬼推磨」的時代又來了。一個鄉長,總會比村民能吃透上邊的政策,也會比村幹部看得清楚看得遠。沒錯兒,他們害怕了,想要籠絡人心,不光要喊團結中農,也要喊團結地主、富農;要不,李世丹不會叫自己「老大爺」,也不會說自己跟他是「一家人」,更不會把一個有殺人嫌疑的地主放開;實際上,這是李鄉長替他的上級,替他的下級,向富人賠情道歉哪!

  他想起馬志新那封萬金家書,想起瘸老五傳來的好消息,想起這半年來,他們這一夥子人挖空心思地策劃、行動、失敗,以及那些有點兒希望的喜與樂,受人家整治的哀與怒。如今到了瓜熟蒂落、乾坤大轉的時刻,十年的苦痛和冤仇,就要一筆勾銷,這能不讓馬齋發瘋嗎?

  他迷迷糊糊、瘋瘋狂狂地到處亂跑,在彎彎繞家門口碰上了馬之悅。他好像見到了財神爺、壽星佬、超度他就地成佛的觀音菩薩,真想跪在地下磕八個響頭:「馬主任,馬主任,我佩服您,我佩服您,您是我的救命星,來生再世,給您當牛做馬,也報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

  馬之悅用一種謙遜蓋著得意的微笑朝馬齋說:「你這是說到哪裡去了。我馬之悅生來就是光膀子的英雄,攥拳頭的好漢,活著的樂趣就是給別人辦好事兒,所作所為,全是應當的,談不上什麼恩,也論不上什麼德。」

  馬齋說:「我現在才算真明白了:一個人處世為人,得拉長線,往遠看,不能光瞧眼皮底下那一寸地方。不這樣,倒退半個鐘頭,誰敢想有這會兒的景致呀!」

  馬之悅故意問:「你覺著這會兒的景致是個什麼樣兒呢?」

  馬齋說:「我看哪,一句話包了:他們費心巴力箍了十年的柏木筲,這會兒釘子糟了、繩子斷了,要散班子了!」

  馬之悅伸出大拇指:「你看得准,看得准,真不愧是你呀!」

  「馬主任,您說咱們該怎麼辦吧。」

  「我要問你呢。」

  「我看蕭長春他們這一夥子人決不會甘心散了這個筲,上邊有的人,也不能甘心,正在生著法兒往一塊兒捆;咱們呢,得生著法兒,不讓他們捆上,再踢上幾腳,讓它再散散、碎碎,連木頭片子別給他們留下。」

  「你想得妙,想得妙,真不愧是你呀!」

  「您快拿主意吧。」

  馬之悅轉著兩隻小眼珠說:「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馬齋連忙點頭:「對!」

  馬之悅繼續說:「是得幹了……」

  「不錯。」

  「仰巴腳躺在炕上,不會從房頂上掉肉包子。」

  「您是說,別光等著,得動手?」

  「這是最要緊的一回!」

  「對。馬主任,我還勸您一句,別再顧前顧後了。」

  馬之悅一擺手:「唉,你看看,咱們都熬到了這樣的時刻,我還顧什麼前,又顧哪家子後呀!」

  馬齋聽了起心樂:「您一說,就算辦到了;您一千,就算成功了,我敢保險。」

  馬之悅左右看看,小聲說:「咱們得馬上造聲勢,越大越好,先找李鄉長請願,後分糧;把李鄉長扶上去,把他扶得越高越好,讓他上得去,下不來……」

  馬齋也壓低了聲音:「我明白您的意思,看樣子,這位鄉長,已經由著您的手指頭轉了。」

  馬之悅說:「就是這麼一回事兒。李鄉長心裡邊撥拉的算盤珠兒,我全部都摸清楚啦。什麼農業社,什麼社會主義,在他心裡邊占的地方全不大;他最怕群眾,或者說,最怕鬧事兒,最怕自己擔沉重,再挨一回處分;這會兒,群眾說什麼,他得幹什麼,那個膽子,都讓我們給嚇破了……」

  馬齋說:「這一點,我也看出苗頭了。」

  馬之悅說:「越怕,咱們越要嚇嚇他,給他一點真的看看;幹了真的,給他澆了油,也給他壯了膽子。」

  馬齋又點頭,又咂嘴唇,表示非常贊成,又非常高興,打個愣,壓低聲音說:「馬主任,上邊您是全摸透了,下邊呢?您摸透了沒有呢?」

  「什麼下邊?是哪個下邊?」

  「就是,您說要鬧事兒,能鬧得起來嗎?」

  「能!當然能!」

  「這會兒,人心可是有點不抱堆兒呀。」

  「要抱了堆兒,更鬧不成了。咱們要的就是這個亂勁兒;人心越亂,越是咱們的好機會。」

  「您再跟我透透底兒吧。」

  馬之悅把馬齋拉到牆角,左右看看沒行人,就伸出手,扳著手指頭說:「咱們粗粗地排排隊看吧。先說堅決分子,也就是一定跟著咱們走的人。彎彎繞、馬大炮、大炮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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