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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五


  後邊跟出的馬鳳蘭也沒吭聲,急忙繞過兩個人,朝胡同口那棵樹跟前奔去了。

  馬之悅把韓百安推到離門口遠一點地方,故意問韓百安:「你有什麼事兒,說吧。」

  韓百安吞吞吐吐地說:「我那小米子……」

  馬之悅真猜對了。暗想:這傢伙一定又聽了那邊人的宣傳,要不,不會冒著雨跑到這兒要糧食;說不定後邊還跟著個拉竿兒釣魚的人呢。怎麼辦呢?韓百安那小米子除了送給馬連福之外,全讓自己吃了,上哪兒給他找去 ?就是有處找去,也不能放了東西,再找上病呀!對,得讓他死了這份心,免得引起麻煩。他裝出一副鄭重的樣子說:「大哥,我正要找你去哪。糟糕到家了!前天縣裡來人運你那小米子,剛過森林,就讓人家給截住了……」

  轟地一聲響雷,一陣急雨,又是一道閃電。天劈了,地裂了,樹倒了,牆坍了,人全要沒命了!

  這一切,不過是韓百安這一霎間心裡的感覺。其實,雨並不那麼大,雷也不那麼響。

  他忘了一切地喊起來了:「馬,馬主任,你說什麼?我的糧食,我的小米子……」

  馬之悅捂住他的嘴:「小聲點兒,小聲點兒,你……」說著,左右瞧瞧,見馬鳳蘭帶著馬小辮進了大門,就又在黑暗中假裝著急地對韓百安說:「你怎麼用這大的嗓門兒呀。別怕,別怕。還好,前天我派人打聽了,那兩位掌櫃的,根本沒有咬你,要是咬出你來,可是更糟了。你知道私賣糧食什麼罪不 ?要坐大獄的!」

  韓百安站立不住,晃了幾下,差一點兒摔倒。他用力掙扎,嘴唇抖動,壓低了聲音說:「馬主任,這可不行,我的小米子,就是我的命啊!」

  馬之悅攤開兩隻手,無可奈何地說:「我是兩隻拳頭和一把指甲管閒事的人,命也罷,魂也罷,又有什麼辦法呢?當時誰能知道出這種岔子呀?」

  「岔子出了,你也得給我想點法子呀!這麼一說,就算完了,不行呀!」

  「事情到了這節兒上,還能想什麼法子?你知道不知道,為這屁點小事兒,我擔了多大風險!」

  「那會兒你可說得好好的呀!要不,要了我的命,也不能讓糧食出手哇!」

  「當初我是為你好,又是你心甘情願送到我這兒來的。誰想到會有這麼一個下場。噢,管了閒事兒,沒沾著光,白擔了險,還得包償你嗎?」

  韓百安苦苦地哀求著:「馬主任,你修修好,你的門道多,給我想個辦法吧。我不能沒有小米子呀!」

  馬之悅有幾分不耐煩了,繃著臉說:「百安,我實話對你講了吧,這件事的罪過太大了,不光你的糧食事兒,要爛在肚子裡,永遠不能說出去,連這宗事兒都不能再提了。你想想,你牽扯了自己事小,牽扯了別人,人家不跟你結仇呀 !大哥,我如今是受人家牽制的人,一時半時也難緩過來;我要再有一分之路,也不能讓你為這份難。誰讓咱們趕上這個年月,除了認倒黴,就得等機會,機會到了,還得豁出去幹一下子。你得知道,是誰把你害的,是什麼政策把你害的……」

  這會兒,韓百安自己也不准能說清楚,為什麼忽然間對這個一向信賴的老幹部,覺著一點也不能信任了,甚至於,他敢肯定,卡糧食的事兒是沒蹤沒影的鬼話。馬之悅下了套子要坑害他,昧了良心,吞了他的小米子,貪了這無義之財。是別人對他揭了馬之悅的底兒起了作用呢,還是自私人的本能起作用,或者自私者的關係本身就是互相不信任的…反正他不信馬之悅這一套了,一句都不信!

  那金黃金黃的小米子,是他一口一口地節省下來,裝在口袋裡,藏在炕洞裡,出去惦著它,進來要摸摸它;為它,擔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為它,父子不和,親友不睦,害得他家不家,業不業,人不人,鬼不鬼;可是,到了這步田地,就憑著馬之悅上嘴唇往下嘴唇一碰,一句話,投了,再也沒影兒了,再也不屬￿韓百安了 !糧食沒了,沒人說好,沒人知情,連一句軟和話都不給,這叫人辦的事兒嗎?

  雨絲兒,像鞭子一般抽下來了,悶雷,像拳頭一樣打下來了,泥水寒風包圍了一切……

  韓百安渾身抖動。他再也顧不上什麼「情面」了,上前來,一把扯住了馬之悅那只滴著雨水的袖口;變了聲音,改了調門地說:「反正,反正我的小米子,一顆是一顆,一粒是一粒,全交給你了,足足一百二十斤,親手交給你的,你就這麼一說沒有了,不行,拼了命也不行 !」

  馬之悅一甩袖子,壓著聲音說:「你怎麼能夠把我這個中間人做到裡邊呢?這未免太不講情義了吧?做夢我也沒有想到你是這種人!」

  韓百安說:「對,對,對啦,我做夢也沒有想到……」

  「你想想當初我接你那糧食為什麼來著……」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不知道嗎?」

  「我為你好!」

  「為我好?還好哪?」

  「人不能像耗子那麼眼光短。你想想今天,再想想過去,我馬之悅為你們這樣的人家,辦了多少好事兒?我願意把你的小米子弄沒了嗎?」

  「我,我的小米子交給你了!反正沒了不行,我也豁出去了!」

  「你要是翻臉不認人,我可也不留情面了。你交給我了不假,誰讓你交給我的?我還要跟你要保管費、占地方錢哪!真自私!」

  韓百安大瞪著兩隻眼睛,一隻手捂著胸口:「我,我,我要自己的小米子也算自私?你說我自私,我就自私了,我要小米子,你得給我!」

  馬之悅根本沒把這個中農放眼裡,也沒放在心上,這個中農好似他手裡的一團面,想圓就圓,想扁就扁,不管怎麼著,他也是自己手裡的面。於是,馬之悅說了最後一句話:「有法兒,你就瞧著變去吧 !反正蕭長春正犯了整人的癮,我也沒辦法,誰讓我那會兒用好心眼兒呢,誰知道好心變成了驢肝肺呢!你願意坐大獄,我陪著,還不行嗎!」說著,一步跨進門去,就把門關上了。

  韓百安撲過來,趴在那濕漉漉的黑門板上,眼黑耳鳴,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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