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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六


  馬小辮耷拉著腦袋想了想說:「不能光等人,也不能光等天,咱們還得想辦法幹一傢伙!」他也像要說句什麼難開口的話,也噎住了。

  屋裡的人說話的時候,李秀敏悄悄地走出廂屋,站在北房窗前聽了聽,正好聽見馬小辮最後這麼一句,心裡打個愣。這話沒頭沒腦,又都不說了。她正不知道怎麼好的時候,她的男人馬志德從外邊走了進來。

  馬志德在小橋子上跟蕭長春談了一陣話之後,就牽著牲口回到場上,跟大夥兒一起軋場。喜老頭一邊幹活兒,總抓機會跟馬志德說話兒。這小夥子比起他弟弟馬志新當然是好多了,村裡人一向沒有另眼看過他,可是他自己倒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劃在地主的圈子裡邊。他平時只是老老實實地幹活兒,別的啥事兒都不貪,也不想,處處小心謹慎,惟恐走錯了一步。他這種為人,別人覺著矛盾,他自己也覺著矛盾。有一回,大灣演電影<白毛女),他看得挺起勁兒,看到黃世仁逼楊白勞賣閨女和搶喜兒的時候,他也氣得咬牙切齒;看到楊白勞被害死、喜兒逃到野山上,他也掉了淚,反過來更恨黃世仁這個地主。怪也就怪在這兒:他恨的只是黃世仁這樣的地主,不恨他爸爸這樣的地主,他覺著他爸爸跟黃世仁根本不一樣。為這個,喜老頭他們好幾個老貧農給他講過許多馬小辮當年殘害窮人的事情,小兩口也發生了好幾次爭論。

  李秀敏瞥了男人一眼,提著腳後跟,回到廂屋。

  馬志德跟進來,小聲問:「誰來了?」

  李秀敏說:「你那姐,還有六指!」

  「又幹什麼來了?」

  「還有好事兒嗎?你那姐姐,東家子出,西家子進,到處搬是非,一點活兒都不幹,硬讓人家掐著脖子去了,還沒幹一個整天,又瞎起哄。剛才在河邊上又想鑽人家空子,讓人家給整的,唉……」

  「咱倆少沾她的邊兒就是了。」

  「唉,我真怕……」

  馬志德安慰媳婦說:「怕什麼呀,咱們該幹活幹活,該吃飯吃飯,東不說,西不道,得了。」

  李秀敏兩手捂著跳個不停的胸口,說:「光你那姐姐一個人還好辦,我就怕咱倆吃你爸爸的掛落兒。」

  馬志德說:「沒事兒。甭聽他怒氣衝天,不敢於壞事情,我有把握。」

  李秀敏說:「你有什麼把握?玉珍說,村裡鬧土地分紅、鬧糧都許有他的份兒。」

  馬志德搖著頭說:「瞎說!你見他到哪兒鬧去啦?是在街上擺糠餑餑、打孩子了,還是往外邊運糧食了,還是把幹部攔住吵啦?」

  李秀敏說:「他敢那麼鬧呀!人家都說他表面上裝老實,背後使壞水兒。」

  馬志德說:「那是懷疑。他的怨氣是有一點兒。他總是不開通,總心疼過去的房子、土地、產業;一想到這些東西讓別人分了,他就像丟了魂、摘了心,這全是自私思想。韓百仲大叔在會上一再說,過去舊社會不合理,富的富,窮的窮,富人剝削窮人;這會兒把剝削人家的東西歸還大家,就對了嘛。有什麼心疼的。我聽著這些話,是挺對的。爸爸就是想不通。我也勸他,地主挨鬥爭、挨管制,又不是你一個,全國都這樣,有人家,有咱們,這是潮流,誰擋得了 ?我還跟他說:就算把這些東西全歸還你,你能有多少年的活頭,你能帶到棺材裡去嗎?」

  李秀敏又氣憤起來說:「他是黑心到底了,做夢都想再當地主剝削人,還說為咱們好。他真有好心對咱們?」

  馬志德說:「你管他有好心沒有好心,咱們老老實實的勞動,比什麼都保險。你不用擔驚受怕,他也就是在咱這院子裡鬧鬧,圖個痛快,壞事兒他不敢幹。他不是那種地主……」

  「你總護著他,他是哪種地主呀?」

  「不是我護著他,他真不是那種壞地主……」

  「地主還有好壞呀?你沒見他勁頭一上來,就恨天恨地要吃人哪。我看沒有比他壞的了。」

  「不對。有的地主就毒社裡的牲口,燒社裡的穀子垛,那才是壞地主。爸爸幹過這個嗎?沒幹壞事兒,怎麼算是壞地主呢?」

  「你還替他搽粉哪!那天晚上,他敲開咱們門,滿嘴都說的什麼呀!剛才我還聽他說:『不能光等人,也不能光等天,咱們還得想辦法幹一傢伙!』你聽怕人不!」

  「說是說,於是幹,那是吹牛皮、發怨氣哪,他沒膽子幹壞事兒。他要是真敢胡鬧,不用說你不答應,我也得跟他拼命。他能活幾天,咱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李秀敏明知道男人比自己還要糊塗,可是她又沒有更充分的理由說服男人,就又歎了口氣:「唉,這種日子,我真過不下去了,哪一天,哪一日,是個頭呀!」

  馬志德總覺得自己對地主的爸爸有底兒,也就比較輕鬆。他笑笑說:「別胡思亂想了,到哪節兒說哪節兒。剛才支書跟我說了半天話兒。他讓咱們好好幹,讓咱們跟農業社一條心,從心裡跟爸爸劃清界限。這一點,我保證能辦到。你看,沒把你分配到地富那組去,還把我留在場上了一一在場上千活兒的全是可靠的人。領導上對咱不錯呀,你還有什麼發愁的呢 ?」

  李秀敏說:「人家大夥兒越對咱們好,我越覺著咱們家你這個爸爸要是幹出壞事兒來,咱們越對不住大夥兒了。」

  馬志德說:「我讓你放心,你就放心好了。我有底兒。九年前他就喊著要拼命,拼了幾回?一回也沒有拼過。蕭支書剛才還說,只要他不幹壞事兒,還是要給他出路的。咱們也得給他出路才對。」

  李秀敏說:「我看他只要死路一條!」

  馬志德說:「他有幾個腦袋敢玩命?他那勁兒全在嘴上哪。」

  李秀敏痛苦地搖搖頭:「你就這麼想吧,早晚得吃點虧。」

  馬志德說:「咱們快做飯,吃飽了,你好歇歇,你身子重,得知道保養一點兒。」

  小兩口一個鍋上、一個鍋下做著飯,還在反復著他們永遠也沒個盡頭的爭論。

  這當兒,北屋的三個人已經說到非常嚴重的問題上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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