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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第一〇0章

  馬小辮被派到他家老祖墳那塊地裡勞動了。這真是冤家路窄呀!

  這八九年裡邊,除了遇到非要到這兒來不可的事兒,馬小辮很少朝這兒邁腳步,連清明節,他都是找一個僻靜的路口燒幾張紙兒,略表一點心意拉倒。他不願意這樣子見他的老祖宗,也不敢這樣子見他的老祖宗。從打他家起了「積福堂」這個堂號起,五代「富貴」,一代比一代土地多,一代比一代長工多、放債多、囤積的糧食多;可是到了他這輩兒,「嘩啦」一聲,全敗了 !他覺著沒有把祖宗留下的東西發展起來,保持下去,就是天下最大的不孝。從獅子院搬到現在住的這幾間茅屋草舍的那天晚上,他沖著天上的星辰發過誓:什麼時候恢復了祖傳的基業,報了仇,雪了恨,再來拜見他的老祖宗。

  今天,他被人家逼著來了。開頭,他並沒有想到,也沒有發覺自己已經來到這塊「禁地」。他跟在六指馬齋的屁股後邊,忍怒含恨,不聲不響地割了一陣兒麥子,割到地邊子上,忽然在一叢酸棗棵子裡發現半截兒石柱子。他認識這個石柱子;上邊的「堂」字兒只剩下一半兒,「塋界」二字還清楚可辨。他忍不住地直起身來,朝北邊望了一眼。收到眼裡的仍然是黃燦燦的麥子,那幾個塌陷的土堆子已經被麥浪淹沒。瞧瞧,馬家的富貴、威風,真正成了一掃光!

  過去的馬家祖塋是東山塢的一景呀!這地方左靠青山,右傍泉水,坐落正中的那個大石碑正沖著東山塢的村北口,也跟正南邊的柳鎮遙遙相對。為了踩這塊墳地,他家搬動了上百個風水先生,最後才選了這塊地方。靠山是為了「根深蒂固」,傍水是為了「財源茂盛」;沖著東山塢的村北口,村裡的人吃飯沖著它,點燈也沖著它,正中的石碑就刻上了這樣兩行大字:「曰受千桌供,夜得萬盞燈」,意思是莊稼人吃飯是給他家上供,點燈是為他家增光;還有一個長遠打算,將來南去二十裡的柳鎮都要變成他家的奴才。那時候,行人走到離村五、六裡地,就能看到這兒黑壓壓一片,就能聽到這兒的松柏濤聲……那是何等的氣勢呀 !馬小辮常對他的兒女們說:他家之所以一直是地主,一直是吃香的、喝辣的、穿光的、鋪軟的,都因為這塊墳地的風水好……

  歇間的時候,馬小辮趁著沒有人留神他,彎著腰穿過幾條麥子壟,悄悄地來到墳地裡。唉,不見祖宗不難受,這一見哪,真叫慘!最刺他眼睛的,是那幾個露在土皮外邊的樹墩子,幾個積上土、又長了草的碑座兒,還有幾條被犁鏵刺開的、已經長了青苗的壟溝。深仇大恨,一古腦兒地湧上他的心頭。

  他想起那一片參天的松柏樹,如今連一根杈兒、一片葉兒全沒有了。土改那年,樹木分給了十幾家沒房子住的貧農戶。馬小辮害怕窮人放了他的樹,破壞了他家的風水,就求馬之悅給他講人情。當時馬之悅威信還不小,加上分樹的人家有幾戶姓馬,怎麼說也好辦;惟獨那個蕭老大,說什麼也要放樹。他說:「長春說話就要成家了,沒個屋住不行啊 !」馬之悅說:「這是咱東山塢一景,還是留下好。」蕭老大說:「觀景總沒有住房子要緊呀蔔…就在這一天中午,蕭長春帶著一夥子民兵,又鋸又砍;不光把他家分的那幾棵砍了,還把幾個沒人手的窮人家分的也幫著砍了。這一下開了頭兒,沒幾天就把整片的大樹給砍了個精光。當時,馬小辮聽到那鋸木頭的聲音,真想拿著刀子,跟蕭長春拼一個死活。他的侄女婿馬之悅把他攔住了。從此他大病了一場。他說:這是祖宗對他的警告。

  他想起那三座並排而立的石碑,那碑上刻著的大字兒,如今,連個影子全沒有了。去年東山塢遭了水災,蕭長春領著一夥子人在北邊山口壘攔洪壩,要用大量的石頭。馬小辮聽說他們打那幾塊石碑的主意,非常害怕,就托馬立本轉個彎兒阻止。當時正是排水、耕地的緊張時刻,人們沒有工夫到山裡開石頭,有現成的用了,誰還捨近求遠哪 ?特別是蕭長春,還把馬立本批評一頓:「這邊是山水口,正沖著那幾塊好地,不壘結實,再來一場雨水,這一片地全都得淤上沙子,就廢了。你不為生產想想,怎麼還有閒心琢磨這個呀 !」馬立本說:「這碑是清代的,是古跡,應當保護。」蕭長春說:「那上邊刻的字兒全是罵我們窮人、給地主搽胭脂抹粉的,我多會兒看見多會兒生氣,早就該推倒它。眼下正好廢物利用。」就在這一天下午,蕭長春帶著一夥子社員,把石碑全給搬倒了,抬走了。馬小辮遠遠地看著那些抬石碑的人,真想拿起菜刀,跟蕭長春拼一個死活。他的侄女馬風蘭把他攔下了。他又病了一場。他說:這是祖宗對他的懲罰。

  仇哇,恨呀,馬小辮從九年前就跟支部書記蕭長春結下了!

  他圍著青草鋪蓋的墳堆堆繞了幾個圈兒,忍不住地掉下幾顆傷心的眼淚。

  忽然,從大墳後邊走過一個人來,他一邊系著褲帶,一邊朝這邊張望。

  馬小辮先是吃了一驚,隨後認出是瘸老五,而且斷定他是剛剛拉完屎,所有的怒氣全沖上來了,黃著臉,拍著兩隻手說:「你,你,你怎麼到這兒寒磣我來了?」

  瘸老五連忙說:「我沒在這兒拉,在那邊兒,從這兒路過……」

  馬小辮還瞪著眼睛喊:「你在那邊,臭味兒就不往這邊刮嗎?你知道不知道,墳塋是陰宅,是我祖宗住的地方,你髒了他,就是髒了我呀!」

  瘸老五說:「我在北邊拉的,南風,怎麼能把味兒刮過來呢?再說,我拉完了,就用腳膛土埋上了。」

  馬小辮把火氣稍微往下壓了壓,痛苦地說:「不論怎麼著,你也應當到遠一點的地方拉去;不看死的,看活的,看在咱們的交情分上,你也別跟他們扯夥兒欺負我呀!」

  瘸老五說:「您越說越把話說遠了。我是誰,您是誰,咱們是患難之交,同舟共濟還來不及呀,哪還談到什麼欺負不欺負的。您不信去看看,我明明是拉在溝裡了……」

  馬小辮又一愣:「什麼,那邊還有溝啊?」

  瘸老五說:「就是去年支書領著排水挖的溝呀!」

  馬小辮叫了一聲:「媽呀,在我祖宗陰宅上挖溝了?」

  瘸老五說:「為了六月連天往金泉河裡排水,連福想平上種莊稼,蕭長春都不讓。」

  馬小辮再不顧多說,踉踉蹌蹌地繞過老祖墳,果然瞧見一道深深的土溝橫插在他的祖塋地中間了:「天哪!我這墳地是四四方方一塊兒,這不割成兩半了嗎!」

  瘸老五說:「幸虧沒有挖到墳……」

  馬小辮跺著腳:「敢!敢!反天了?挖墳滅祖,那還了得!要那樣,不用說之悅、風蘭,就是天老爺下來,也攔不住我,我不拼了命才怪!」

  瘸老五左右看看說:「您小聲一點兒。」

  馬小辮搖著腦袋,絕望地說:「唉,活著的人不給活路走,死了的人也不給死路走,連秦始皇都沒這樣對待過咱們這號人,他姓蕭的算把事兒全幹絕了!」

  瘸老五陪著歎氣,說:「別說你們財主,就是我這做小買賣的,不是也沒有路兒走嗎?亙古至今,哪有做買賣的人不賺錢的?賺錢的買賣人哪有不在分量上求點財的?又哪有不買賤賣貴和摻點假的 ?可好,這一套全不行?往酒裡摻了半碗水,罰了我十碗酒的錢,還不讓我代銷了;要不是馬主任疏通,我那小鋪也關了。您說,我有路走嗎?」

  馬小辮又歎息一聲說:「看看走到什麼地方才是一站,我要睜著眼睛看一看。」

  瘸老五勸他說:「快了。您也別光為一點小事情動肝火。得忍一忍,還得往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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